| 刘 川 文 |
在日行千里的时代,却常又想起几十年前往来于城乡河道的班船,只是如今已没有多少人对这样的交通方式存有概念。
家乡距城里有一二十里水路,几十年前农村公路还是空白,连接城乡的,主要是那每日往返一趟的班船。
在普通的木船船舱镶上船帮,蒙上竹篾制成且用桐油认真刷过的船篷,船舱两侧固定两条长板,舱内放上若干小凳,长板条是正座,小板凳则是加座。船头可堆放些箩筐篮袋大物件,轻巧的杂物则可堆在船篷或船艄上。船老大加个助手,便是船长和水手,其实摇橹时两人干的是一样的活,船只交会或靠岸时,才需要一人去船头撑篙应对。每天清早固定时间,船从乡下小镇出发,经停几个固定的桥堍或河岸码头上客载货,说是码头,其实也只是用稍粗的树干和木板在河岸边搭起的歪歪斜斜的小栈桥,供人货上下。城里轮船码头旁的惠农桥为其终点,整个航程三个多小时。过午三点,载满了乘客和货物的船又循原路返回乡下,日复一日,风雨无阻,过大年时才会歇上两天。这便是班船。
若以今天的目光审视,它是绝对不能营运的。首先是船体不大,设施简陋,没有任何救生设备,缺乏起码的安全保障;其次,客货混载,载多载少全凭船老大一张嘴,他说行就行,他说不行就上不了船;第三,船钱多少,是一角、一角五还是两角,全由船老大视人货情况一口定价,自主随意,没人监管。可在那个年代,乡民们往返城乡之间,还真是离不开它呢。寒暑假里,我常受家长差遣,给城里亲戚送点瓜头菜脑,也就成了班船的小常客。
我们村子西边有个船码头,是它途经的一个停靠点,船一到,人货随上随下,不会多等时间。从村里走到码头还需十多分钟路程,所以,每次乘船,都得提前肩挑手提,急急忙忙赶向河口候着。当然,有时上点年纪的小脚老太走得慢,还差点距离,船老大还是会等上两三分钟,让老人上船坐稳才开船。随着船老大熟练的摇橹动作,班船便吱吱扭扭节奏均衡地平稳前行,遇到轮船船队相向驶过,船身因急浪波及摇晃时,他还会招呼大家坐稳勿动。别看班船不大,大大小小只能容下一二十人,可上得船来,你便进入了一个和谐如春的小社会。有与船老大熟识的常客,上船少不了递上一支烟,那时老百姓能抽得起的,大多是“大铁桥”“劳动”牌之类的烟,寒暄随即而起:
“城里去啊?”“城里去。喏,给亲眷送点鲜鸡蛋搭蔬菜。”
“哈,又可以骗顿好饭吃吃了!”“运气好可以吃两块红烧肉的。”
“哈哈哈……”“嘿嘿嘿……”
船舱里,即便不熟悉的也会很快攀谈拢来,闲事轶闻,信息丰富:
听说你俚队里今年油菜籽收成好的,我伲队里养的老猪婆最近生了一大窝小猪;
你俚村上谁谁谁是我亲眷,我俚巷上某某某女儿嫁在你俚村上;
癞头阿三的老婆听说跟人跑了,翘脚狗大倒是讨了个寡妇做老婆;
张阿贵过年六十了,听说要办寿酒了;
王老海的爷爷,最近跌个跟斗就过世了,罪过人罪过人啊……
天一句地一句的,既有一边吸烟一边海阔天空讲山海的老人,也有一声不吭埋着头自顾自扎鞋底的女人,船老大也会时不时插嘴参与议论。两岸的树木、农作物和不远处的村庄,缓缓地随着欸乃的橹声向船后退去,无论摇船的还是坐船的,都显得那么随意、安定和从容,狭小的空间里没有什么贫富强弱之分,更没有丝毫的压迫感,船上的人平等地享受着缓慢节奏中的清风、阳光或是雨雾。
船到城里一般十点左右,靠岸散客。船家便自去小饭馆寻乐趣了,常听说是一盘鸡头碎爪或猪头肉加二两小白酒,再来碗米饭或阳春面。吃完回到船上,草帽往脸上一遮,在香甜的呼噜声中等候下午返回的乡民。
到了返回的时点,人们的篮筐口袋里又换成了另样的货物,有水果饼食,有素鸡百叶,有旧衣旧裤,有锅碗瓢盆,还有蜂窝煤球……相互招呼着又上了船。坐定之余,大家会迫不及待交流这几个小时的新鲜见闻,结论无非是城里人日子到底好过,乡下人吃辛吃苦啥时是头?抑或是城里人大都很小气,没有乡下人来得直爽,唧里喳啦,七嘴八舌,殊不知城里人的回馈,也是他们从定量供应的票证里省下来的!不管怎样,粗粮换副食,乡蔬调荤腥,能吃上用上城里人的东西,乡下人心里总有几分占了便宜似的满足。于是,满载着欢声笑语,班船又在夏日绛红的晚霞里,或在冬季飘雨的寒风中,将乡亲们一程一程送回。还有些城里人,因常送乡下亲戚返回班船,一来二去与船老大相识了,也会专门前来托付船家,给当日没有乘船的乡下亲眷捎带东西,船老大总会负责地把东西放上经停的码头,让上船的乘客捎信给收货人取走,倒也从来没有听说捎带之物有丢失的记录。民心和风气那么纯朴的年代,真的与班船一样值得怀念!
小小的班船,航路简单又明了,出发点就是它的终点。后来,城里往四乡八镇都开运了小轮船,班船才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再后来,所有的乡镇都通上了农村公交车,稳进笃行的班船和班船上那份其乐融融的和谐,也便成了一去不返的遥远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