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位消防员挤在楼道内面面相觑。
5月12日傍晚,上海市杨浦消防内江救援站的消防员们接到求助,要帮助一位因呼吸困难急需就医的“胖先生”下楼。按照出警惯例,他们带来了一副简易担架、一副躯体固定担架和一台伤员转运椅。
“胖先生”名叫李民,身高接近1.9米、体重超过500斤,担架的最高承重范围只能负担他身体重量的一半。最终,救援只能依靠最原始的人力和绳索,一步一步缓慢挪动。从四楼到一楼,一个健康成年人在中速步伐下,走下来只需1分半钟。李民花费了超过100分钟。
一项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发布的报告显示,以肥胖指数(BMI)大于或等于28kg/m2为标准,到2019年,中国成年人全身性肥胖发病率已达到14%,这意味着每10个国人中,就有1.5个肥胖者。这一比例较2004年增加了两倍。
被围观的救援
“胖先生”居住在建成于上世纪90年代的居民楼。困难摆在眼前:没有电梯、着力点少、救援空间狭窄、无法借助更多工具。
早在消防队员入场之前,李民的家人还花费500元钱请来了装修队5位工人帮忙。但几位体力颇好的工人发现,无论用什么角度抬举,都几乎无法做到将李民的脚抬离地面,安全下楼更是奢望。
在一家1995年就搬进来的老街坊印象中,社区生活一直安静平缓,5月12日的救援算得上是过去几十年里“最轰动的大场面”。
摄像机记录下那天现场的画面:身穿短袖绿T恤的李民靠坐在一张铁椅上,救援绳从他两侧手臂穿过腋下至后背固定。在平路的时候,最开始先是6名消防员试图拉动,没有反应,又增加两人。到了倾斜的楼梯上,8个人的力气都不够用了。
为了避免造成二次伤害,下楼中的李民必须仰面朝上,重心后移。有人专门负责拖移,还得有人用安全绳稳定住他,以防摔倒,还得随时考虑下楼速度和身体倾斜角度。
整个过程,李民只能被动配合,围陷于一圈橙色救援服的消防员中。包括消防、民警、居民在内的12人轮流交替参与到搬运中,每挪到一层的拐角平台处,所有人都不得不停下大口喘气休息。
从四楼到一楼,一共48步阶梯,消防员们耗费了近2个小时才完成这次救援。一位邻居记得那天救援结束时的场景,“消防员们够年轻力壮吧,搬完下来后全部瘫倒在楼下,又累又热。”
这场惊动了所有人的下楼,从消防救援车开进小区后便引来众人围观。闲言碎语中讨论最多的还是“这小伙子怎么这么胖啊?”
“救命”的手术
8月18日,李民躺在一张为他定制的手术床上,医生开始进行这台“救命”的手术。
但原本应该充起来的气腹无法建立,腔内的“迷宫”场景复杂难辨:厚重的脂肪层挡住胃部,肠道的位置也难以探寻。在监视器屏幕中,肉眼可见最明显的脏器,是一个同样沉积了黄色脂肪痕迹的巨大肝脏。
这些油脂状的物体在身体各处施展威力。肺部被膈肌狭窄压缩得极小,肺泡外也被它们包裹——以至于普通人轻易能做到的呼吸,对李民来说,就像是“隔着很多层窗帘吐气”。
在减重代谢学科领域,体重指数(BMI)跃过数值70的李民被视为“超级超级肥胖患者”。医生形容,他的心肺功能脆弱得“像70岁的老人一样”。
“李民的肥胖是营养过剩导致的原发性重度肥胖,不是其他疾病导致的继发性肥胖。”医生韩晓东的判断是,李民肥胖的根源还是源于不良生活习惯。
韩晓东说,“为他进行袖状胃切除术的想法从来没变过,从一开始,这就是他唯一的出路。”据介绍,袖状胃切除术,全称腹腔镜缩胃手术,其原理是切割出胃的大弯,缩减胃容量,从而降低刺激产生饥饿感的激素分泌。
CT、核磁共振的检查仪器都无法为李民所用,要么进不去,要么机器超负荷无法运转。因为脂肪层太厚,胸片也不能清晰显示他真实的肺部情况。医院的超声科特地调来一台曾为日本相扑运动员做超声检查的仪器。
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减重代谢科自2011年成立至今,已经进行过袖状胃切除术超过1000例。李民是第一个需要如此频繁动用MDT(多学科团队)做全院大会诊的病人。
医生们观察到了李民切下来的胃部标本,足足比普通人的胃部大了一倍多。如果一切顺利,他将在未来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里,成功减掉一半体重。
隐居者
9月初的一个傍晚,李民还不能张口说话,在ICU的病床上拉着母亲刘芳的手,用指尖写下两个字:回家。
家,的确是李民最熟悉的地方。
自从10岁时,全家搬进控江路这栋淡黄色的居民楼四层后,他在此度过了二十多年的少年和青年时光。这个实际面积不到40平方米的家,一直维持着多年前的模样。
家里许多东西都为李民而设。他坐坏了好几把凳子椅子,家人花250元钱特意找工匠给他定做了一把牢靠结实的铁椅;普通床板无法承受他的体重,底下必须放上两个厚实的樟木箱子,再搭上宽厚的木板。
由于先天的高个遗传基因,李民读到小学六年级时,个子已经长到1.7米,高出同龄人许多,体重也超过200斤,总受到同学的嘲笑。
刘芳还记得,儿子个子又高又壮,原本坐在最后一排,因为调皮被换到第一排,但个子高又挡住所有人。上初一的时候,青春期的孩子变得更加敏感,时不时便在学校与人发生矛盾。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刘芳两口子工作的百货商店效益正好,月收入接近2千元,当时她和丈夫想着不能让孩子受欺负,干脆横了心让孩子退学,从此便养在了家里。
成年后,李民一共尝试过两份工作。先是一份安装有线电视机顶盒的工作,需要每天爬楼到客户家里,但没隔多久这家公司关闭了业务,李民失业了。第二次,他被介绍到一个汽车厂的流水线上去做工人,对方一看到他的身高和体型,在面试环节就拒绝了他。
两次不太顺利的就业尝试后,李民便不愿再去尝试。父母、女友和一条爱冲陌生人吠叫的小狗,便是李民家里最亲近的家庭成员。
父母退休后,每月拿着不到一万元的退休金。社区考虑到李民的实际情况,让他吃了低保,一个月有1000来块钱的收入。万元左右的家庭月收入,支撑起这个家里四口人的全部生活。
家人的印象是,30岁之前,李民的身体还算健康,体重不到300斤,也没怎么进过医院。2017年之前,除了每隔两年会发一次高烧,身体没有出现异样。
情况急速恶化发生在最近这两三年。他几乎“长”在了椅子上——睡眠极少,日夜颠倒。从早上五点多起床便开始打游戏,全天都对着电脑。一天之内,只去两次卫生间是常态,除了吃饭,便不再从屏幕前挪开,女朋友欣欣劝说过他,甚至到了吵架的程度,但也没什么效果。再后来,他开始频繁吃夜宵,最爱的是糖醋排骨。
交往的几年时间里,欣欣见证了李民的体重从300斤飙升到500斤。李民的生活,也几乎不再和楼下的世界产生交集,最长的一次,可以一整年不踏出房门一步。
大约从两年前开始,欣欣注意到,李民原本柔软的肚子开始出现发痒的硬块,还有指甲盖大小的肉色水泡。再到后来,他连洗脸刷牙都无法靠自己站立完成,吃饭也需要别人把碗筷递到手中,日常生活变得非常费力。
刘芳不愿回应那些关于“溺爱和放任”的指责,但也称,“网上的评论也有一定道理,孩子长这么胖我们还是有责任的。”
而手术并非一劳永逸。“不要把手术想得太神,”韩晓东说,“减肥是一辈子的事情,医生能做的是把‘胖友’的人生拉到一条正确的路上,但最终能维持多久,还是要靠自己。”
(文中李民、刘芳、欣欣为化名)
(新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