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强 文 |
是编起心动念,盖在戊寅之初,迄今已二十年矣。检阅当年笔札,书名年份,赫然在目,毫厘不爽,是知一切因果,皆有定数,古人诚不我欺也。
夫《世说》一书,虽隶属说部,系子书之流亚,而其所叙人事,要在可稽,嘉言懿行,足资管窥,世变风会,亦可镜鉴,故又颇具史家之笔法。钱遵王谓其“变史家为说家”,信不虚也。至其辞旨玄澹,寄意遥深,珠玑琳琅,赏心悦目,则尤为古今有识者所盛称。举凡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清风朗月,芝兰玉树;岩岩孤松,濯濯春柳;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诸多景语,恐非第一流诗家不可办。又如颊上三毛,殊胜未安;传神写照,正在阿堵;角巾还第,元规尘污;庙堂丘壑,不废啸歌;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如许神形,亦非第一等画家莫能工。余尝谓《世说》之作,乃合画家与诗家于一体,熔史家与说家于一炉。有此“四家”之才络绎奔会,丛集一书,可谓“彬彬之盛,大备于时”,宜乎《世说》素为文人士夫所爱读也。
余又尝谓,《世说》之可称道者多矣。辨其体,则兼备文史而独妙;论其旨,则依违礼玄而和同;赏其趣,则涵融雅俗而标新;初读若不屑其浅俚,渐入始洞察其深邃;虽可资谈助、充诗料,又岂仅资谈助、充诗料而已哉!《世说》之学,亦非其它说部之学所可望项耳。推其时,则度越三百载;测其域,则横跨南北中;寻其教,则兼通儒释道;绎其法,则涵盖文史哲。今人若治其学,及门穿廊说时易,登堂入室足下难——所谓博通奄贯、彻底究竟者,非不欲者,实不能也。
昔王元美耽恋《世说》,“每读辄患其易竟”,谓其“或造微于单辞,或征巧于只行,或因美以见风,或因刺以通赞,往往使人短咏而跃然,长思而未罄”;乃率尔操觚,取与《何氏语林》合二为一,采摭删并,编为《世说补》,一时风行纸贵,几欲抗驾临川,淆乱原书;而东瀛数百年之“世说热”,实颇假藉于元美之力也。元美之弟敬美,亦雅爱《世说》,刊刻之,批点之,考辨之,当仁不让,不遗余力;“世说学”之目,由其发皇,良有以也。王氏昆仲,名称“双美”,其于《世说》学之光大亦然。“二王”之于“二刘”,可谓“功臣”矣!
余虽不才,亦临川门下一走狗耳,每览《世说》其书,常不忍释卷;无他,盖以其言入耳,其人入目,其情入心,其旨入玄也。昔尝用力于《世说》古今文献资料之搜集,虽不敢称孜孜矻矻,兀兀穷年,而日拱一卒,锱铢必较,亦所不敢辞也。每有片言只字之得而自喜,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尝自谓有“世说癖”,耽之溺之,而不以为惑也。夫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余于《世说》,亦可谓知而好之、好而乐之也已矣。
如是忽忽二十载,乃有兹编之付梓。盖戊戌以来,世变频仍,嚣嚷未息,余赖有诸书之董理雠校,而得以排忧遣闷。虽然,犹未敢以著述自诩耳。年来文债山积,案牍劳形,而校书之役,虽有暂停而未尝怠工,其间临深履薄,时或惊悚之况,盖非亲历而不得与知也。陈眉公尝云:“余得古书,校过付抄,抄过复校,校过付刻,刻后复校,校过即印,印后复校,然鱼鲁帝虎,百有二三,夫眼眼相对尚然,况以耳传耳。其是非毁誉,宁有真乎?”(《太平清话》卷二)初以为不过文人夸饰,今则深信不疑。校雠之余,亦尝笔墨遣兴,乃得诗三首,以记其概。一曰《校书吟》:
恋恋春光付水流,廿年勤苦未销愁。讹误宜堪白眼对,差池最怕朱砂求。
校书更比抄书累,作者先分读者忧。工罢低眉失好侣,老翁只是未白头。
此诗写于是编交稿之日,末句取曹丕《与吴质书》“已成老翁,但未白头”意也。未几,又有《近事随感》诗云:
讲罢论经校《世说》,青春热血半消磨。仁中智慧宅心久,纸上风流在晋多。
世事沧桑云变狗,书斋困顿灯欺蛾。遥知天道能还好,顾盻今生已蹉跎。
“论经”者,《论语》也。近年来,讲学多讲《论语》,撰述犹在《世说》,自谓“双语教学”。盖以无聊事以遣有涯生,虽不能忘倦,姑聊以解忧耳。日前,又将拙著《世说新语研究史论》一书付梓,复题一诗云:
二刘心事付红尘,笔墨因缘养此身。叔度碑前尝伫立,伯伦瓮侧久逡巡。
明知少作终成悔,所幸中年始欲仁。大梦如痴今已醒,雪泥鸿爪尚留痕。
是编问世在即,心犹未安,用赘数言于上,以充跋尾云尔。敢请博雅君子,高贤大德,不以不才而见弃,不因未审而见嗤焉。
《世说新语资料汇编》全三册,刘强 编著,凤凰出版社2020年出版,定价:36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