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书苑

《秋园》:平民视角下的烟云漫卷

  | 刘 军 文 |

  文学与历史的区别,远远要小于文学研究与历史研究的区别。同样的人文学科的属性,同样的求真的诉求,使得文学与历史紧密地粘连在一起。历史虽然不采信文学的书写,但文学所反映出来的社会生活的广度和深度,则毋庸赘言。按照勃兰兑斯的说辞,文学史本质上就是人类灵魂的历史。而灵魂寄于肉身之中,肉身的翻转和甩落无形中会浸染灵魂的颜色。

  1936年,生活·读书·新知书店的邹韬奋有感于高尔基主编的《世界一日》所产生的轰动效应,他与作家茅盾一道,在国内发起了“中国的一日”行动,并刊出征稿启事,希望全社会各个阶层、各种身份、各种职业的人们,加入到记录“当下的一天”的行动中来。这一启事迅即在全国激起回响。来稿众多,编委会从中选取了四百六十九篇,计八十余万字,四个月后编辑成书,被命名为《中国的一日》,堪为当年文化界的一大盛事。作为一次全方位的记录和书写行动,这本书的历史意义当然要超过其文学意义。

  人对记录的着迷可以称得上始终不渝,从古老的结绳记事,到后来的碑刻、文书档案,再到新媒体时代里手机上的记事本功能,无不显示了这一点。然而在“沉默的大多数”这一命题之下,唯有在特殊的历史机缘下,在勇毅者的内心中,才会升腾起记录的欲望。《秋园》就是这样一本勇毅者的偶得之书。

  如本书自序所言,这本书是厨房创作的结晶,作者杨本芬,一个只有中专学历且已退休的六旬老人,此前并未经历过系统的写作训练,按照常态的演进之路,表达的欲望很大可能会终止于口语。然而,她还是提起笔,并一发而不可收,为自己业已离世的母亲“秋园”立传,同时记录下自我的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

  《秋园》的讲述是一种直接的、去技巧化的讲述,文章本天然,天然之道,方合乎本心。这本小开本的书,以线性叙述的方式,描绘了秋园这个普通中国女性辗转漂泊的一生。既无长篇小说常见的草蛇灰线,也基本不见伏笔和铺垫。总是一个事件推着另一个事件,在时代和家庭生活的双重涡旋中,作为女性的秋园只能跌跌撞撞地前行。比如秋园与夫君归根湖南湘阴故里的后面,既有着抗战大背景下南京城的陷落及相关人等的撤离,也有家庭因素的制约,源于丈夫对老父亲的挂念。他们一家放弃了去陪都重庆的举动,折转向南,回到故里。在如此境况下,留给旧时代女性的选择余地几乎为零,生存的被迫性几乎跟随了这位女性的一生,唯有在子女长大成人后,她拒绝去孩子身边,而是选择回到赐福山的老房子居住这一事情上,方彰显出其罕见的自由意志。

  杨本芬作为秋园的女儿,按照时间的顺序,直笔道出堆叠在母亲身上的一生事件,比起大事记而言,它们可能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秋园来说,则庞大无比。也正是因为采取了记事为主的方式,一方面,作者对母亲及他人的刻画大多是一种形象的刻画,而非性格的塑造,在具体的事件中勾勒出一个人的基本面貌;另一方面,作者在写到自我经历的部分,采取了简化和省略的处理办法。基于上述内容,《秋园》可以认定为一部纪实作品,立足于个人,以全面记事的方式记录主人公一生的跌宕起伏。

  秋园生于1914年,2003年离世,作为一个世纪老人,她见证了太多的时代转折。从抗战到新中国成立,再到五十年代的土地改革及成分划定,再到大集体生活及物品短缺,还有后来迫于生活而远走他乡,以及再后来的恢复高考及改革开放。如同这几年常被言及的一句话,时代的每一粒灰尘,落到具体的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读《秋园》这部书,会让我想起冰心、巴金等世纪老人。作为文化名人的他们,身后会被不断言说和阐释,也面临不断地重估。他们过于挨近上层建筑,因此,身后事必然折叠,这是幸运所在,也是苦难之舟。而对于秋园来说,作为女儿的杨本芬讲出她的故事,则很大可能是一次性的讲述,不过,这种真实性的讲述,会使得这种一次性演化成一种范本。秋园这位女性,其实就是世纪暗夜里微弱的灯火,关于她的记传,既囊括了她的一生,也折射出我们的祖辈起落的身影。

  秋园被一个接一个的苦难所裹挟,有亲人的死亡,有他者的欺骗,有风暴吹击,有人情冷暖,有劳作的艰辛,有恶邻的骚扰,等等。还有少年的丧父,中年的丧夫、丧子。但这些苦难,皆被承受和消化,直到晚年,终于拥有自由意志的情况下,她也没有憎恨那些苦难,她的平凡和善良如同缓缓前行的河流,时间和过往虽然粗粝,然而清水终归可以化尘。鲁迅在萧红小说集的序言里曾说过:“北方人民对生的坚强,对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其中生的坚强句,放在秋园身上,也是恰如其分的。

  《秋园》,杨本芬 著,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2020年6月出版,定价:3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