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家伟 文 |
秋雨落,秋风起,秋意浓。
2020年的秋天,说来就来,一点没有往年一来二去的忸怩,似乎霸道姑娘从出嫁那天起,就急于在婆家显露出头角来。
对于老家的父母,秋天意味着收获。年轻人纷纷去了城镇,村前村后的抛荒地越来越多,只要他们愿意,尽管种就是了。种植蔬菜以及芝麻、芋头、山芋、黄豆等作物尚不太费力,但山坡上数千棵大栗树,侍候起来就费劲了。
村庄日趋空心化,人口日趋老龄化,好比一口牙,上世纪九十年代还整整齐齐的,而今却是掉的掉、烂的烂,稀稀拉拉地剩着几颗。全村20多户人家,现在有两个人常住的——当然是一对老夫妻,占少数;一个人都没有的,不少。无人居住的老房子,比孤寡老人衰老得更快,今天坍个顶,明天塌段墙,过不了几年,就只剩高矮不一的四面墙垣了。原先的各处室内,纷纷被杂树乱草占据,所谓“漏”室空堂,衰草枯杨。耳畔常闻故人死,眼前不见少年多。今年8月,邻居吴姓兄弟间隔一天相继去世,一个八十出头,一个七十有五。就在今年春节,我因疫情破天荒在老家呆了7天,其中的弟弟还陪着与我同行的一位老先生下了3天象棋。酷暑里,连续帮忙几天后,母亲竟舌头肿大,连话都说不清楚,饭更不能吃了。劳累过度了。回想去年,父亲的妹夫中风卧床不起,前年,父亲本人因脑梗至今右手只能用汤匙吃饭,更不能劳动;大前年,母亲的大弟中风死了;父亲几个要好的战友、同事,近年纷纷如落叶般去了。对门的堂姐夫妻二人,一个九十六,一个九十八,风烛残年,行动如3岁小儿,步履蹒跚。大女儿整天在服侍着,寸步不离,生怕一个转身就会出事。除了他们,村上年纪最大的就数八十岁的父亲了。近年来,父亲又查出糖尿病,加上其他慢性病、老年病,一辈子对母亲吆五喝六的他也像煮熟的山芋,软了。不软不行啊,自己从来不会烧饭炒菜,现在又不能劳动,还有什么资本强硬呢?
晚秋也罢,夕阳也罢,这是自然规律,但只要幸福地生活着,父亲就十分满足了。在这么好的社会里,普通人的最高奋斗目标不就是长寿吗?更何况子女关心体贴,经济上又比较宽裕,家庭没有任何矛盾。记得儿子考取大学的那年,妻子特意带父亲去了趟北京。之前,父亲一直说,这辈子还没去过北京,想看看天安门。他是解放前出生的,又当过兵,对北京、天安门有着特殊情感。果然,脑梗后,父亲再也不能出远门了,甚至再也没来过无锡我的新家。但他们自认为是全村最幸福的老人。幸福不在于儿子们,关键在于媳妇们;不仅是现在,还在于将来:有每个节假日子女归来的盼头,有孙子学成就业的盼头,还有孙子们早点结婚生子的盼头……
天凉好个秋。江南的秋天,和春天一样,总是诗一般的美好。秋游,藏着年轻人收藏秋天的梦想,但是,这个周末,我拒绝了朋友一起出游的邀约,这个秋天,我要给父母带去一片春天。
秋天是大地的节日,更是靠天吃饭的农民的节日。幸运地熬过了六月的台风,七八月的干旱,家家户户喜滋滋,早早地找出闲置了一年的长竹竿,准备好火夹和竹篮担,并且通知了亲戚朋友来帮忙。打大栗啰!不管男女,天刚放亮,他们或扛着长竿短竹,或挑着竹篮担子,或推着板车,或开着农用三轮车,纷纷欢快地上大栗园去了,一路上,他们用山里人特有的高音和碰到的任何一个人打着招呼。
一个说道:你家的大栗阿开始打咧?
那边答道:没有哉,星期天等伢倪(儿子们)家来着打的。
今年收成还好吧?
黄梅过后,天天干到死,多亏了8月份的几场雨,还算好。
等远在大城小镇的年轻人进入大栗园,竹竿敲击声早已东一阵西一阵,像起网时鱼儿的击水声,此起彼伏。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隔着数十米的两家人还在说笑。
父母的心早就痒痒的了,禁不住村人一担担、一车车往回送大栗的诱惑,他们又跃跃欲试了。为了主动阻止父母,周六,家住县城的弟弟邀约了一帮亲戚帮父母打好了大栗。我是周日才回家的,接下来的活儿就是破大栗——大栗外壳像刺猬,栗子包在里面,人们只听说“火中取栗”,却不知道“破壳取栗”。这又和过年做团子一样热闹了。
破大栗用上机械了,比轧稻脱粒更快,只要把“刺猬”不断投喂进那张大嘴就行了。在一阵阵沉闷的轰隆隆之后,“刺猬”的碎壳和栗子就散落一地。比起之前的全手工操作,机械破大栗自然轻松多了,但要把一座小山喂进去,绝非易事。没事,就当它锻炼身体了。何况,如果我不帮母亲,摆明了得靠她一个人完成。
你喂得越快,破壳机吐得越快。阳光下,看着一颗颗略带水分的鲜红饱满的栗子散落成堆,丰收的喜悦油然而生。虽然,我知道大栗的上门收购价才2元多一斤,全年的大栗收入不过2000多元,但面对那些可爱的栗子,面对带着笑意走来走去的父亲,你想到的,为之开心的,绝不是廉价的、与城市经济活动不可同日而语的经济价值,而是面对劳动果实的喜悦,是成功抵御自然灾害后的喜悦,是农民对于土地母亲慷慨赠予的喜悦。
破壳机吐得越快,做帮手的母亲耙得越快。她要用耙子先粗粗地耙掉一批碎壳。母亲耙得越快,从未干过农活的妻子捡拾得越快,只见她手套也不戴,头也不抬,一会儿就捡了一大篮子,甚至学会了过筛。她开玩笑地对母亲说:姆妈,这堆大栗卖光了,还不够我回去买防晒霜。有邻居前来串门,母亲一边对邻居称赞着妻子,一边笑着接过话头:我反正不要防晒霜,卖了大栗,钱全归你买去。此时,母亲的口袋里正装着妻子此行给她的2000元过节费。
不知不觉中,两个小时过了,原先小山一样的大栗堆,已完整地变成300多斤栗子和一大堆碎壳。我开始帮母亲一担担把大栗壳挑到后山空地上,母亲要用它们改良土壤。
秋游能写出“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句,但这场秋收,子女的温馨陪伴与雪中送炭般的帮忙,让父母收获了春天般的温暖。
原计划要干上两天活的母亲,得了空又为我们去采摘南瓜藤去了,她知道我们最喜欢吃了。但时节过了,只能找找看了。一路上只听见她高声地和邻居说道:“大伢伲公婆两个家来咯,帮我拿一堆大栗破辣咧,我去寻点饭瓜藤,他家吃着夜晚走。”那声音里充满着农村人特有的脆爽,充满着春天般的喜悦。
回无锡家后,我的腰整整痛了三天,一点不能弯。老婆小心地侍候着,她说:儿子马上从美国学习回来了,回来第一件事就让他去陪陪爷爷奶奶,帮着做几天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