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 桦 文 |
无锡知青顾小菊和瞎奶奶孙大玉的故事,发生在苏北单家港的大河边。
1970年冬天。单家港。港南大队。连续几天的大雪,整个单港小街都堆在厚厚的雪里。天寒地冻,家家户户,连那扇芦柴门帘都不敢掀。天那个冷啊。鸡和鸭早已飞回来了(雪太厚,它们根本就没法跑),有人家把猪抱回家放在锅门口(灶台后面),羊牵回来拴在床头,牛棚里燃起了红红的牛粪火——听说,孙文虎家的那只羊,陷在了雪地里,爬了一夜都没爬出来,活活就被冻死了。
一大早,十七岁的无锡知青顾小菊到大沙河边洗山芋。没出门她就感觉喉咙有些疼,显然是着了凉。顾小菊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每天必须帮猪场煮几大锅山芋,拌上山芋藤、麦麸和米皮糠,几十头猪,要喂上大半天。前一天傍晚,雪大如箩,九点多钟,顾小菊给圈里的猪铺完了稻草,可还是担心那些猪们夜里会不会太冷,想来想去,最后干脆抱着被子,睡在了猪舍的稻草堆里。
寒气太重,顾小菊染了风寒,高烧,头撑也撑不住。但集体的猪是不能不喂的。一大早,提着两只大大的柳筐,顾小菊去大沙河的木码头洗山芋。好不容易在冰面上敲个洞,用木耙将一筐山芋洗干净,转身去洗第二筐,不想,木板一崴,脚下一滑,顾小菊连人带筐滑进了冰窟窿。寒冷的河水灌进厚厚的棉裤,转瞬间,顾小菊就被冻得浑身发紫。想呼救,可是一点也发不出声音。
就是喊了,这么早,哪里又有人听见?
冰窟窿越来越大。顾小菊的身体在河水中一点一点下沉。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是的,她要死了,很快就要被活活冻死了。十七岁的她,上个月才没了母亲,她死去的妈妈,是否会沿着这一条大沙河,到苏北来接她的女儿回家?
一只手伸过了来,是隔壁的孙大奶奶。孙大奶奶年过五十,是个孤寡老人,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也是勉强才能看见东西。她一早到茅房里解手,不想就听见了动静。
“没得命了,有人掉下河了!”孙大奶奶一边呼喊,一边从路边抽了一根木棍,连滚带爬就到了河边。她身材瘦小,高不过一只草筐。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努力,才将已经没有半点力气的顾小菊死命拖出了冰窟窿,并且一步一步驮回了家。
屋子里燃起了一大堆牛粪火。在火堆旁放好湿漉漉的衣服,孙大奶奶脱掉满是冰碴的棉衣棉裤,赤裸着坐在了被窝里,用自己枯瘦的身体温暖着已经失去知觉的顾小菊。“乖乖,乖乖,不怕,不怕,捂捂就好了,捂捂就好了,你可千万千万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啊,你那死鬼妈妈要是晓得,肯定要哭死的!”
整整大半天,孙大奶奶一边紧紧地搂着顾小菊,一边不停地叨咕:“乖乖,捂捂就好了,捂捂就好了!”
带着青草味道的牛粪火,从早上一直烧到下午烧到夜里。
入冬以来从来舍不得烤火的孙大奶奶,那天,烧了整整两大筐牛粪。 冷进骨头的顾小菊终于被捂过魂来,而孙大奶奶却就此躺倒在了床上,高烧,不停地咳嗽,一直到第二年的开春。
顾小菊于1979年秋天最后一批返城。在无锡河埒口附近的街道纸箱厂,做了一名工人。返城后的几年,顾小菊曾经四次回到单家港。前两次独自一人,第三次是和新婚的丈夫。几次回来都有三四天,每一次,都住在孙大奶奶的家里。
最后一次是1987年。这一次,顾小菊带着丈夫和女儿,在孙大奶奶家里住了整整十天。十天后,一家人带着快要失明的孙大奶奶,一起坐上了一辆开往无锡的大卡车。
自此,孙大奶奶再没回过单家港。
2019年1月28日。腊月二十三。再过七天,就将迎来农历己亥年的春节。
距离单家港大约三百公里的江南,无锡惠山脚下的一座公寓里,此刻,67岁的顾小菊正为孙大奶奶上香。孙大奶奶3年前就去世了,一家人几年前拍的那张全家福,端端正正地挂在客厅里。
照片上,穿着红绸缎棉衣的孙大奶奶坐在正中。
孙大奶奶被接到无锡以后,顾小菊一直喊她“妈妈”。
顾小菊说,拍照那天,正好是妈妈95岁生日。拍照的时候,老人的眼睛已经失明多年。但她很高兴,摸着身上的缎子棉袄,用地道的苏北方言,连着说了几句:“雪滑!雪滑喽(很好)。”
孙大奶奶名叫孙大玉,生于1920年。丈夫在1943年春天的单家港保卫战中牺牲。那一年,她23岁。刚结婚不到半个月。
丈夫是被鬼子的炮弹炸飞的,打扫战场时只找到了一条腿。
她的眼睛是一天一天哭瞎的。
老人孤寡一生,膝下无儿无女。
但她有顾小菊。
顾小菊说:“无以回报。此生,我很庆幸能以这样一种方式,陪着妈妈,走过了整整28年!”
生活在这个世界,每个人都会有一片收留自己的土地。被生活掠走的,也总会在另一些地方有了获得。顾小菊和孙大玉,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因为单家港,因为一条叫大沙河的河流,她们的生活,她们的命运,从此有了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