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钱锺书(1910年11月21日-1998年12月19日)诞辰110周年。昨天,钱锺书故居管理中心抢救城史系列公益活动“绳武堂前话梁溪”邀请到与先生有过书信往来的三位人士,相聚钱绳武堂。因种种机缘巧合,他们与钱锺书或有过学术上的交流,或有过事务上的交往,通过他们的回忆,我们对钱锺书先生的怀念也有了更真切的呈现。
张大年:
重新认识“方鸿渐”就是重新认识中国文化传统
张大年是三高中退休教师,今年80岁的他,身体硬朗,回忆起跟钱锺书的交集,清晰如昨。上世纪八十年代,《围城》大热。1985年,身为语文老师的张大年写了篇2万多字的《围城新论》,针对当时主流评论认为方鸿渐“分裂人格”的观点,提出方鸿渐是有着家国情怀的知识分子。文章写成后,张大年想听听钱锺书的意见,就托钱锺书的堂侄女钱静汝帮忙。钱静汝读罢认为这是篇好文,就把文章寄给了她的姑父、北京国际关系学院教授许景渊。许景渊与钱锺书时有诗词唱和,就把文章转给了钱锺书。钱锺书很快给许景渊回了信。许景渊把信中关于张大年文章的一段复印下来寄到无锡。
就《围城》的文学评论,钱锺书收到过很多,但他基本不予理会。家乡后辈张大年的这篇文章他却回复了。“他对家乡有着深深的眷恋。”张大年说,钱锺书在回应其《围城新论》的文字中,有不少钱锺书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尤其对于张大年运用著名文学评论家刘再复的“人物性格二重论”来剖析方鸿渐的性格,钱锺书用了“极妙”二字。“家乡有人懂他。”张大年说,钱锺书塑造这样一位知识分子形象,也是在传递一种家国情怀,即当危难来临时,中国的知识分子永远会挺身而出,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真正面貌。“这点,外国人看不出来,所以才会有各种各样奇怪的评论”,张大年说。
因为这篇文章,张大年与钱锺书有了通信联系。他们在信中讨论文学,还讨论过当年动荡变化的文学动向,钱锺书勉励张大年“风吹草动,不必张皇。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从1985年至1990年,张大年跟钱锺书的通信有四五封,但张大年始终未能跟钱锺书见上一面,成为他最大的遗憾。“他这么一个大家,能跟我这么一个普通老师坦陈内心”,张大年深深感受到钱锺书的谦和、不媚俗。张大年说,当下都在提民族自信、文化自信,其实,这在钱锺书等老一辈知识分子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今,我们重新认识方鸿渐,就是重新认识中国文化传统,就是坚定文化自信。
刘桂秋:
先生的治学精神要承传与弘扬
“我从不搞收藏,但这封信一直被我笑称是我的‘镇宅之宝’。”江大人文学院副教授刘桂秋是位“钱迷”,致力于钱学研究数十年。上世纪九十年代,刘桂秋跟钱锺书有过一次书信往来,内容是文学专业领域的探讨,源起唐代文学家柳宗元的山水名记《小石潭记》。《小石潭记》中有“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等描写,为后人所激赏。但以“鱼若空游”来写水之清澄,并非柳宗元的原创,早在北朝北魏人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中,就有两处类似的描写。钱锺书在他的《管锥编》中,列举了大量例子,也认为《水经注》中的两处描写,是后世许多诗、文、赋中“游鱼若乘空之喻”的源头。
1990年下半年,刘桂秋着手写论文《一篇散佚的古代山水记一袁山松<宜都山川记>考论》。在查检宋代类书《太平御览》时,他发现了一条资料,该书卷六十“地部江”载:“袁山松《宜都记》……又曰:‘江清浊分流, 其水十丈见底,视鱼游如乘空,浅处多五色石。’”袁山松是东晋人,生活的年代要比郦道元早了很多。“那么,《宜都山川记》(简称《宜都记》)中的这处描写,才应该是‘游鱼若乘空’这名喻的源头。”于是,1991年1月,本着学术求真的态度,无锡教育学院30岁出头的年轻老师刘桂秋给钱锺书写了一封信,寄到先生的单位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他。
刘桂秋没指望钱锺书会给他这无名后辈回信。但十几天后,刘桂秋收到了钱锺书的回信。“太开心了。”更令刘桂秋开心的是,钱锺书在信中提到,会将刘桂秋的发现交给《管锥编》出版方中华书局的责任编辑,请其于第三次印刷时补入,并注明出自刘桂秋。《管锥编》第三次印刷出版时,刘桂秋第一时间跑去无锡新华书店买来,在第五册第256页中,他果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发现。“人家都说钱锺书狂傲,因为他有才,其实先生也有谦的一面,他对读者来信中认为真正有价值的意见,从来都是虚怀若谷、欣然接受,这是一代大家的真正风范。”刘桂秋在很多学校做过“钱锺书先生的为人与为学”主题讲座,他最欣赏钱锺书论学问的一句话:“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必成俗学。”“这是多么值得我们后辈提倡和承传的一种学术精神啊”,刘桂秋感叹。
陈瑞农:
对先生的资料要持续搜集整理、深入研究
“我跟钱锺书先生是有缘分的,他在给我的信中提到要见面,但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始终未见面。”两年前,原无锡市博物馆馆长、文博研究员陈瑞农向钱锺书故居捐赠了钱锺书的两封信。如今,这两封信是故居的重要展品。事情要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讲起。当时,身为无锡市博物馆工作人员的陈瑞农领命到当时的“无锡市查抄文物图书清理领导小组办公室”(简称“二清办”)工作,一是负责将已清查户主的文物图书发还;二是根据文物图书的价值,在发还后与户主沟通,做动员工作,说服户主将实物捐给国家。
1981年夏,陈瑞农等人整理实物时发现了17册手书日记:毛边纸、大八开本,每本都精心装订,封面中央题“旅欧日记”,左下角写有“钱锺书”三字。内容丰富、信息量大,书写工整娟秀,是研究钱锺书的第一手资料。大家猜测,这些日记很可能是从新街巷“钱绳武堂”老宅中查抄来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凭借《围城》,“钱锺书热”蔓延至海外。钱锺书是无锡走出去的文化昆仑,陈瑞农随即意识到这批手稿的重要性。于是,他辗转多次拿到了钱锺书在北京的住址,给他发了信,称发现了一套他的日记,根据政策应发还本人,请他或委托亲属领取。陈瑞农又代表博物馆,建议先生将日记捐出,留在家乡。
1982年9月至10月,钱锺书先后给陈瑞农回了两封信。对于捐赠提议,钱锺书在第一封信中婉拒,在第二封信中简略说明缘故,大意是说,他正在整理个人的文稿资料,就差这些日记的内容。动荡年代,钱锺书一家从上海迁居北京,丢失了许多资料,保存下来的手稿格外珍贵。“我们十分体谅先生。”陈瑞农提到,2001年,无锡市委、市政府决定修复钱锺书故居,作为钱锺书纪念馆,巧的是,时任无锡市博物馆馆长的他具体负责此工程。彼时,钱锺书已去世近三年,为保证纪念馆的质量,陈瑞农和杨绛通了40多分钟的电话,中间提到了钱锺书日记的事,杨绛清楚地记得并表示感谢。“他们夫妇心地纯真,平易近人,对两位先生的资料尤其是文稿的搜集、整理和研究要持续深入下去”,陈瑞农说。(张月/文、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