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藜照吾 文 |
冷雨初霁,云急暗天,潮湿的阴冷因风而浸人皮腠。迈下清名桥,深巷归途,寥寥人语匆匆影,到此,江南冬月才算正式进入严寒。
归途渐紧渐暗,忽的一缕火舌舞动的长烟引快了脚尖。
“炉火!这里还有人生炉子呢!”
哧哩啪啦……木头片的灼烧声诱人耳目,看着烟矮火跃,主人家顺手朝炉子添几块木炭,火苗遇阻,寻机蹿突,青烟骤起,借风而翔。孩提时代生炉子的场景即似这炉中之火,灼得人心头滚热。
和江南相比,少年时的故乡寒冬,要烈冷得多。那一种凛冽彻骨的干冷,是雪后屋檐冰笋愈发粗整的晶莹貌,是院角半缸腌菜透底结冻的冰块重,是房顶麻绳衣袖瞬时风干的铁皮硬,是风中野径枯枝骤然折断的跌落声。而故乡的冬,是冷,但也有热,是冰,但也是火。
那热,是户户院子锅屋里的蒸腾貌;那火,是家家堂屋铁炉里的进门暖。有火有热,饮食无忧,于是才可度那腊月长寒天。而少时乡民自幼就要会生炉火,瞧!那个雪后晴日,晨风虽锐,却挡不住农家院落的热闹生机,院子里的那个八岁男娃,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生炉子。
“哪跑的?过来干点正事!”
一扬声,年轻的爸爸定住了东奔西逛的大儿,拎出炉子指着地上一堆木柴吩咐他来劈。
“生炉子?可我不会啊!”大儿两手一摊要奔回院外闹群。
小儿听了懵笑着围炉要干活,近前即被爸爸一把整个拎起,棉袄落地又被轻轻踢一小脚屁股,“今个别捣蛋,你哥要干个正事,你一旁望着,看会了下次你来搞!”
大儿哼哼唧唧不乐意扭头要跑,却终于委屈蹲地用火剪掏出剩炭灰。浅笑的爸爸道:“谁生下来就会生炉子?别裁缝扔了剪子,只剩下(尺)吃,不会现在开始学!”
弟弟要去找妈妈却被爸爸揪回继续学着生炉子,和着斧头剁木棍的清脆声,大儿满嘴抱怨且奋力劈去,好容易用小手爪将木柴砍成小块却被麦瓤引火难住了。
从邻家磨好豆钱的妈妈看着大儿刚要夸口,“梆梆梆”,就被卖豆腐的敲梆声吸引了,扬嗓子笑道:“我儿今天真能!妈给你烧辣豆腐吃!”
可大儿却浑不在意,哧溜几下擦火柴的声音,风过即灭,急得他嚷着倒霉,爸爸边给缸里的腌菜解冻边高声道:“难,哪个事不难?八岁的人了炉子都不会对!你看庄上跟你般大的哪个不会做饭?出了咱俩大门,俺都不好意思说你连个炉子都不会生,叫人听了多丢人嘛!”
井水哗啦哗啦被爸爸压出来,“这水才打出来冻死个人,打着打着就温乎乎的,小二子,过来先打水!”
没有井把高的小儿两手坠着井把,喘吁吁地直喊着“一下、两下、三下……”
引不着火急得对麦瓤发脾气,火柴头擦了又擦,刚有火星就被自己的喘息声吹灭,满脸虾红的大儿嘀咕着是风在跟自己做对。
“快点!脑袋撅过来瞅瞅太阳,屁股蛋都被晒热了,你连个火都对不好,你看几点了!”
大儿皱眉噘嘴气道:“这么冷的天!穿这么厚的棉裤,屁股怎么能晒热?晒脸还差不多!嗯……怎么点不着呢,什么破火柴!”
一句惹得爸爸乐道:“我的儿!摔毁了茶壶把,你就剩那张嘴了,十分钟再对不着火,还想吃饭,你是踩着凳子要上房,门都没有!”
弟弟仰头大笑,气得哥哥瞪着爷俩,却闷头继续手里的活,眼瞅着一根根火柴头满目里躺着,刚要继续点爸爸来夺了,“给我吧少爷!你不用心干就算了,反正我不嫌丢人,去玩吧,随便玩,给我!”
“不给!”
终于,在那张满脸红一片黑一圈的奶色下,两丸澄灵灵的水银珠儿瞬间晶亮欢腾起来,“着了着了!点着啦!”
“还不赶紧加柴,扇风啊……”
呼哧呼哧,炉中火苗被他用大蒲扇猛扇几下,喘几口大气终于来到了这家院子,可风向时变,熏得大儿围着炉子打转,眼瞅着他被烟熏得揉眼跺脚,爸爸除了忙自己的腌菜,别无言声行动。
灼了煤球,对好蜂窝,大儿顺气多了,照着旬日里父母的生炉次序,将那口铁皮炉子收拾得妥当起来……院子里一时的凌乱烟火,终于被冬日里还算灿烂的阳光覆盖,在北风肆意妄动前,大儿的正事大功告成。
守着炉子,大儿或烧几瓶开水,或烤个馒头热个煎饼,汤还没凉,又要再热一热,爸爸也不管,妈妈只鼓励他多吃,一旁的弟弟非要明天引火,却不知这炉子一旦烧起来,便很难再熄喽。
长夜漫漫,父母要不时起来看看炉火旺相程度,每早每晚,只要炉子在烧,那水壶里的响声便可一梦接着一梦,直到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下学后,嘬吸几口滚烫的苋菜豆沫汤,炉火支撑了这般着急样。周末里,张嘴小半个热腾腾的手工馒头,炉火催发着新麦香。长假里,煎馒头、烤煎饼、炸丸子、炖腌菜、炒盐豆、烧肉鱼,热汤做饭……无所不尽其用。
冬寒早起,开炉门把那棉袄烤一烤,穿在身上可暖一早晨,嚼上一口热腾腾的烤煎饼,香脆爽口,配一碗磨豆沫汤,无论何种菜肴相配,娃娃们都会吃得安心自适,无论条件优薄与否,乡野炉火,灼动着农家的希望,倾诉着自己的担当。
炉火未生,二十多年矣,炉火恩赐,言实难表呵!炉火即乡火,克寒度难,千里梦里,爱之永恒,思之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