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藜照吾 文 |

　　过年未归乡，电话那头的殷切嘱咐潮水般涌来，母亲的琐碎全被父亲打包装袋，年货即从九百里外的山前村落载着日复一日的牵挂奔至目下，将心惹得登时翻腾雀跃。

　　一布袋浑圆沉实的碱面馒头，两整盒鲜红香辣的萝卜盐豆，三大捆翠绿匀长的贡菜苔干，数叠大鏊煎饼里躲藏着十几块芝麻香软的椭圆锅饼，挨挨挤挤，味香扑鼻。这些家常食品，此刻亮亮堂堂地展示着它们使者般的姿仪，只是肃穆不见，爱意重重，尤其是布袋里的碱面馒头，一个个探着脑袋挺着肚子，不同寻常的分量直接将父母蒸馒头的春节第一场景瞬时演绎在目前，于是，大树根子劈柴火烧出的满锅热气腾腾，于鸡啼声中豁然来临。

　　“师傅！麻烦给俺拿三份引头，蒸馒子用！”

　　“赶巧大兄子，今个就剩仨了！”

　　车来车往的集市上，锅饼门市前称谢的父亲亮起嗓子，“每年都搁您这拿，全庄都夸您这引头好，这不我给近房也捎着，明个就蒸！”

　　半人高的大炉前贴锅饼的师傅边夹出饼边笑问：“您使什么锅蒸的？”

　　“现在谁还烧柴火？搁门口制锅蒸！电磁炉电饭锅根本不管，蒸得少还不好吃。”接过引子父亲开始挑锅饼，捏块从师傅夹上递来的新饼，香脆热喉，直道他手艺超绝。

　　两手翻飞满面堆笑，师傅感叹道：“也只有俺农村能随时随地制个大锅蒸馒子，城里可不管哦！蒸馒子还必须得有好引头，俺这引头不瞒您说大兄子！多要的俺还不给呢……”惬意地揉面，浑不见师傅半夜起工的疲乏，甚为得意地分享制锅垒灶做引头的窍门……

　　农家蒸馒子非有妙引头不可，也唯有锅饼师傅这份确切的信任，方能在炉火的保驾护航下发出那盆新春的勃勃生气。万事开头难，有了妙引头，妙馒头就有了交代！而大锅蒸馒头须得用大木头火来烧，如今锅屋里的灶台渐渐退出历史舞台，要想捧出一笼笼烟火气息下那独有的浓郁之香，必须得亲手制锅垒灶。

　　清早林雾薄烟如纱，艳艳红光一旦洒满东山下的村落，整片院前的麦场就开始热闹起来，劈柴的劈柴，垒灶的垒灶，孩童玩小炮，老人晒太阳，鸡鸣狗吠声依旧，家家都在等待着城里的归人。河前门口制锅的父亲边用铁锨和泥，边吆喝着四邻比赛蒸馒头，几声爽朗的笑穿巷进院回响在平房屋顶，随着袅袅炊烟升腾四散，作证着家前园后族内兄弟妯娌们年货备战馒头赛的开启。

　　父亲先把土中低洼处加入少许的水，而后均匀地撒下稀碎的麦瓤开始掺拌，铁锨来回翻铲直到黏稠和匀。垒好大方砖成个灶底，顶头留足满月的雏形圆，用瓦工铲开始对调制好的薄泥分配作业，直到把灶台涂抹得匀整结实，寒风过处阳光晒上一阵也就告成。此刻，炉火旁那盆希冀即将面世，积三四十年经验半晌而出的发面成果，终将给新年第一笼馒头铺垫出三春憧憬四时福气。

　　“发得好！第一关，过！蒸馒头，也争口气！”

　　饱满透气的发面与方桌上素净纯质的面粉偶一相遇，即刻注定了今世情缘，水媒人即将两方促和得你侬我侬情投意顺，然今后生活是否美满幸福尚需时间的磨砺和重重考验，揉面便是这新生活的起点，也是早年时节里家家户户汉子们的责任和技艺彰显。

　　揉面，不但要看揉擀的方法巧妙与否，更得看百般用心后的劲道能否化作每个生馒头的圆滑柔韧，且最终决定着馒头的味道和声誉。开火前的额头汗漫，需要妇人拿毛巾时时擦拭，这两手劲力和壮年心志都要能透到这纯实的麦香内，才能收获这一年日晒风吹的田间劳作福报，梆梆梆，捶打得声震满堂，啪啪啪，揉搓得细腻圆整。这家家桌前较劲的激情，是岁月的磨砺，是土地的恩赐，是勤苦的印证，是新春的力量！

　　果然，一番慷慨无言的角逐后，满桌子团圆遂激昂起民以食为天的豪情，撒完最后一层薄薄的面粉，那口待时而动的新制灶台大锅中沸腾的热气，开始呼唤着年复一年的相知相恋，随着泡桐锅盖被稻草围子压实，锅底杨树疙瘩劈就的木柴继续着另一番焚我残躯的新春涅槃。四五十分钟征战的锅底世界，你吹响号我击大鼓，角声漫天狼烟雄起，只为上头的战果而前赴后继，只为最终的理想而一往无前。渐渐地，所有参与者都明白了，这燃烧的命运承受，便是甘于奉献勇于担当的猛士气魄，此刻，高阳长风里汉高祖《大风歌》的雄肆勃发，仿若在为之呐喊：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如今万里承平国势蒸蒸日上，在这纯朴的淮海乡野，蒸馒头的那股子奋斗勃发的民气旺盛如虹，正生生不息铿锵有力地继续传递着，竞赛着，激扬着……

　　“起锅！麻溜点！”

　　满锅得意一落桌，口里目里心里说着看着想着的都是明个寄给儿子儿媳的笑逐颜开，这热气腾腾的父爱母爱呵，霎时间暖了满间厨房，也暖了三冬思念。可怜天下父母心，操劳半辈子的乡村农人想不到太多太远的世界，唯愿远方的孩子们幸福康乐，从不表达想念儿子的父亲只是两目亮堂着自豪地赞道：“好馒头！他们吃了，肯定说好吃，好，好……”

　　今春过年不回乡，故里北望，依旧有澎湃热切的蒸馒记忆，依旧有严父慈母的拿手好戏！咬一口纯实的麦香，动人心魄，媳妇道：“咱也来蒸锅馒头，争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