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惠泉 文 |
也不知为什么,常常梦到在老街上发生的事。老街在我村子南边,距村子约四里路。
一条一米宽的土埂,从村边向南蜿蜒而去,上面一横一竖铺着弓了背的长方形路石。每隔百来米有个缺口,缺口上面搁一块石条或石板,缺口下面是汩汩流淌的田水。近老街有一个池塘,池塘里飘着零星的浮萍。河滩上蹲满淘米洗菜的妇女,有几个拿着棒杵捶衣,扑扑扑,走过去,脚背上会溅到些许水星,凉丝丝的。
前洲老街的特点是长,长得让人惊奇。其实,有布店、饭店、百货店、理发店、茶馆店、地货行等零零落落商店的中间一段,并不长,大概才百来米。由此朝东北走过去,是邮局,三层楼,老街独此一家三层楼。旁边是茧行,再走一小段是医院。继续走,走好长时间,街还是街,店却没有了,街这一头到蟇塘桥截止。老街中心向西南延伸,两百来米,是建于1939年的青城中学,后改名前洲中学。我在这里上了两年半高中,背着书包,拎了网袋,网袋里是长方体铝质饭盒,饭盒上叠搪瓷杯子,杯子里经常是土豆咸菜,步履匆匆,半头湿发。可称得上老街标志的,是唐祠堂门前的两棵伟然的银杏树,老百姓称白果树,老远老远,就能见到它们高耸入云的雄姿。过银杏树,就是西塘的地界了,老街弯弯曲曲,深入到西塘的腹部,直至前面横卧着的西塘河。整个老街绵延四五里,有点像一条轻风吹拂的长飘带。
老街有商店的那一段,窄窄的,如果两人挑担相向,必须擦肩而过,窄窄的街道,用现在的目光看,全是灰不溜秋,因而把穿着并不时髦的店员张口时的牙齿反衬得格外白;脚下的路是用小黄石铺就的,吸纳了从古远而来的细碎脚步,小石块变得圆滑溜溜,透露出温顺的气韵;黑赤赤的椽子从两旁斜伸下来,把本来狭窄的街道罩得迷离扑朔,抬头望,天成一条淡蓝的布,干干净净。
老街没有噪音的扰攘喧闹。清晨一段时光有细密而杂沓的脚步声,一会儿,茶馆里坐满了捋着胡须嚼着新闻品着红茶的老头;几位后脑盘着发髻的小脚老太则站在街檐下,偶或用轻轻的问候招呼着行人,“小脚”前边是一只竹篮,竹篮里有十多个新鲜鸡蛋。如果是收猪收兔子的日子,老街就会一下子多出不少人,买盐沽酒灌酱油,添针剪布吃馄饨……老街与大家一起忙碌着兴奋着。
卖兔子正好遇上星期天,我必定要跟着母亲一起去。卖兔子的队伍排得很长,一只只大竹篮一律用青围裙遮好。兔子生性胆小,从未见过大世面,被收购站那个矮墩墩、黑乎乎的老华抓住背部放到小磅秤上,红莹莹的眼睛里留驻着阵阵余悸。此时,我的眼睛里也总是湿湿的,毕竟一起相处了几个月。一只四斤多重的兔子大概可卖两元钱,如果是五只就是十元钱了。卖掉兔子,母亲就带着我到布店里扯几尺鞋布,到小百货店里买几绞纳鞋底线。最让我高兴的是,母亲会照例到饭店里花九分钱一两粮票买两个馒头。捏着热腾腾的馒头,我吃得很慢,先剥外面一层薄薄的皮,剥掉表皮的馒头成一个毛乎乎的面球,然后才一点一点往下咬,最后剩下一个油腻腻香喷喷的肉馅子,好长时间孕育的希望集中注入其中了,我真舍不得吃它。
老街上没有穿梭的自行车,没有飞驰的汽车,没有挺胸凸腹的大款儿,没有涂脂抹粉的俏姐儿,因而也没有歌舞厅,没有桑拿浴。老街上有一家简陋的浴室,在街的南头。浴池顶上的一小方玻璃里,沉下一摊散散漫漫的光,蓬蓬勃勃的热气又把那散漫的光蒸了上去,以至整个浴池糊里糊涂,唯独“呱哒呱哒”的木屐与水门汀磨打声能穿透这一派糊涂。浴池四边围坐着、中间林立着弯手抓背的赤裸者,他们把身上的汗垢卸下来,把劳作后的疲惫卸下来,换上满脸容光焕发。我从小怕父亲,下放回来当农民的父亲总是板着脸,因此,我不太跟他上街,只有到了冬天,才被父亲带去洗几次澡。父亲把我拉到他身边,对我的颈脖、背脊等作彻底的擦洗,此时,我才感到父亲凛然的外表下,也蕴藏着一副慈爱心肠。洗澡出来,偶尔会吃上一角钱的一碗羊杂汤。
浴室再往南,是轮船码头,它是匍匐在泥土上的农民见识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而轮船拔锚解缆时的一声长笛,曾在我们心底留下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老街上的废品收购站是孩子们光顾得最多的。吃罢中饭,我们几个小伙伴背着从村边垃圾堆里捡出的破布头烂棉絮,扛着从笆斗浜边那棵江北杨树的空心肚里掏来的旧瓶子、破玻璃,提着从壁角里清出的肉骨头、旧铁器,一路嘻嘻哈哈。午后的老街静悄悄,行人疏疏朗朗,就像糖烟店阿忠头心里的头发。不过,五十多岁的阿忠待人很和气,不像有些店员在乡下人面前摆出“吃国家粮”的神气。此时,阿忠正伏在柜台上打瞌睡,一顶藏青色的鸭舌帽还牢牢地罩在头上。到收购站卖掉这些东西,每人得几角钱,然后在玻璃柜里看一看鸡黄皮、牙膏壳、头发团的收购价。最吸引我们的是那一块灿灿的银洋钿,标价两元,它挑逗我们做了一个又一个激动人心又遗憾不已的拾币梦。走出废品收购站,再把口袋里的几角钱摸出来,重新数一遍,然后到阿忠那里花一分钱买三块小圆糠饼,或者两分钱一粒咸橄榄。
街的东北角有一个废置的烟囱,二十来米高,大概是新中国成立前开丝厂砌的,在我的眼里它是罕见的庞然大物了。我们从底部的穹洞里钻进去,拾块断砖,敲几下斑驳的烟囱内壁,吐出橄榄核,纵声大喊几声,惊得几只麻雀直往上蹿。
那个烟囱当然不在了,老街也早已杳无踪影,它的断砖碎瓦作了取代它的高楼大厦的填脚。这是老街的悲哀?还是老街的涅槃?
不管怎样,老街像“外婆的故事”已经牢牢地锁在孩童的记忆里,哪怕孩童长大了,成家立业了,哪怕孩童自己也成为外婆或外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