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小言 文 |

　　父亲八十岁以后两次住院，一次脑梗，一次心梗，幸亏抢救及时。但第二次出院回家，父亲就不愿意出门了。我说：生命在于运动。父亲说：以前老人家常说，六十不离巷，七十不离房，八十不离床。我九旬老翁，在阳台上看看风景，在房间里听听评弹蛮好的了。父亲谁的劝也不听，我们对这个老小孩也无可奈何。

　　也许是在家里待得久了心里郁闷。有一阵子，父亲向我哭诉，说他太寂寞了。我说，您可以找事情做啊，譬如说，您告诉我，您想吃什么？您想去那儿玩？接下来的事情就由我来安排！父亲说，他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去那儿玩，他就想和朋友说说话。我说，好的啊，您想和谁说话？我可以送您去的呀！母亲说，他的朋友大多去了天堂。活着的，有的腿脚不便，跟着儿孙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有的不是自己老年痴呆就是老伴老年痴呆，就是见面恐怕也不太会说话了。老父亲抹着眼泪说：我怎么脑梗梗不死，心梗梗不死，我朋友怎么说没了就没了？我说，你基本上没有基础疾病，你身体素质好，这是好事情啊。我又说，朋友是要自己去找的，小朋友都会唱：“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鞠个躬呀拉拉手呀，我们都是好朋友！”父亲不置可否。

　　年轻的时候，父亲喜欢评弹，母亲喜欢唱歌。父亲深沉的男中音、母亲清亮的女高音，启蒙了我们幼年的智慧。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退休以后，经常写写字练练书法。父亲的字饱满圆润，看上去无棱无角，却风骨内敛，自成一体。母亲心灵手巧，我们第二代第三代幼年穿的毛衣人见人爱，都是母亲的作品。我遗憾没能继承父亲的一手好字和母亲的编织手艺。常笑言：父亲可以去参加书法比赛，母亲可以去参加编织比赛。父母总是淡定地回答：一般一般。父亲也喜欢在小区的麻将室打打小麻将，母亲常常嘱咐他，不要论输赢，开心就好。

　　父亲年轻时烟酒不沾，因为老祖父的一念之差，父亲中年坎坷。老祖父心存歉疚，就劝烟劝酒为父亲解忧。母亲虽然对烟酒没有好感，也不好意思多加劝阻。父亲因此有了烟瘾酒瘾。脑梗住院的时候，医生劝他戒掉烟酒。父亲坚持了一段时日，烟抽得少了，酒又喝了，大概每天喝二两。父亲说，他不喝酒睡不着觉。我想，父亲骨质增生，喝酒或许可以减轻痛苦，助他安眠。我就说，你不要喝散装酒，我负责给你买瓶装酒喝。父亲再三关照不要买贵的酒。父亲说，几十元的酒和几百元的酒，喝起来其实差不多，没必要浪费钱。我去超市买酒的次数多了，营业员认识了我。营业员建议我在节假日白酒打折的时候多囤几箱酒，价格果然便宜好多。可是，父亲喝酒以后，前列腺复发，腹痛便血。医生说，喝酒活血，前列腺容易发炎。父亲又戒酒，前列腺稍有好转，父亲又喝酒。父亲的心梗还是酒惹的祸。我们劝他不要喝酒，父亲说，我都快九十的人了，还戒什么酒。母亲说，父亲基本不抽烟了，酒也偶尔喝了，那就由着他吧。

　　父亲第二次住院以后，家里重新装修。母亲置换了旧家具，父亲堆成几垛小山的旧报纸和一些书法作品也清除掉了。家里的环境焕然一新，父亲的书法兴趣也荡然无存。我问，父亲为什么不写字了？母亲说，父亲的手腕没有力气了。父亲说，写字的氛围没有了。母亲的“喜新”情怀，父亲的“恋旧”情结，我都能理解。看着年迈的父母，既心酸又欣慰。小时候，父母宠我们，现在，我们宠父母。我准备了一只功能简单专门与父母通话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不关机，慢慢体会父母感兴趣的共同点。

　　父亲整日闷在家里，视力退化了，换了屏幕大的电视机还是看不太清楚，只能听听评弹。母亲手脚灵活，还在帮衬着“买汰烧”。父亲私底下向我哭诉，没有人和他说话，是不是都在嫌弃他？母亲告诉我，一家人还是老样子啊，过了一辈子了，哪有那么多的话讲？

　　有一天，我无意之中说起，无锡城市的东南西北都有湿地公园。有的时候，我们寻找“诗和远方”，辛辛苦苦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到达目的地一看，还没有自己家门口的湿地公园风景秀丽。父母惋惜地说，有的湿地公园没有直达公交车，他们都没有去过。记得几年前陪父母去鼋头渚看樱花，父亲站在“鼋头春潮”处感慨：这个地方，我已经二十年没来了！我听了，心里愧疚不已。

　　此时此刻，这种愧疚又一次涌上心头。我突然明白，父亲不肯出门的原因，可能是担心给子女增添麻烦！我对父母说，我们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吧。我恳求说：我总是懒得出门，运动量也不够，老爸老妈陪陪我吧！

　　母亲脑子灵活，立刻心领神会。母亲说：好的呀，老爸老妈陪陪你，你也陪陪老爸老妈！

　　父亲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答应我们，出去走动走动。

　　对于耄耋之年的父母而言，离家几公里就是远行了。我和父母就这样开启了锡城湿地公园自驾游。顺便，在公园附近的饭店吃饭，也算是换一种心情了。

　　我是路盲，方向感不强。难为我家先生，既当驾驶员又当导游又当摄影师。他那辆城市越野车，虽然普通，但后座高，父母坐着也舒服。我也省心，只要陪着父母散步聊天就可以了。

　　父母非常喜欢视野辽阔的贡湖湾五彩路和水上森林，喜欢柳暗花明的长广溪湿地，喜欢渔夫岛的环湖步行道，喜欢蠡湖湿地的五里天堂雕塑群，喜欢石塘湾廊桥，喜欢巡塘古镇……父亲刚开始旅游还拄着拐杖，走着走着就越走越快了。真的是：老无锡看新景点，寻觅旅游新体验。只看花开不记月，耄耋父母又一年。

　　父母一直习惯和弟弟一家住在一起，我和弟媳情同姐妹。一方面，是因为弟弟善良弟媳贤惠。另一方面，也是感恩弟妹照顾父母。我力所能及的，就是给他们的生活锦上添花。现在，父亲每天午睡以后，都会去小区的小公园散步，还和几个老年邻居说上了话。母亲说，父亲的脾气温和多了，三代同堂的家庭更和睦了。

　　我们敬畏天地，敬畏神灵。圣人云：父母就是菩萨。敬畏父母，敬畏本心，敬畏身边每一个善良的人，似乎也贴近了人间烟火。我心亦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