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庞余亮 文 |
诗人哨兵一直在洪湖游走,他说他出门五湖四海,他说他关窗孤岛远村,他说他的书柜里总藏有鸟鸣、渔村、漂泊和隐忍。是的,洪湖绝对是诗人的哨兵永不能去除的胎记。因为这么多年的游走,“藏有鸟鸣、渔村、漂泊和隐忍”的胎记也铭刻到诗人的额头上。
这是一个准备坐穿洪湖的汉子。
作为洪湖鸟群中最大的留鸟,哨兵在春去冬来或者冬去春来中仰望,他有飞翔的渴望和自由,但他偏偏有被焦虑和痛苦绑架的孤寂翅膀。坐穿洪湖,是他的命定,也是他的自我审判。
“一旦堕落在尘世,笑骂尽由人/它巨人般的翼翅妨碍它行走”。波德莱尔的“信天翁”,波德莱尔的“尘世”,其实也是哨兵这只诗歌的蓑羽鹤遭遇的“尘世”,不能飞翔,巨人般的翼翅就成了不可避免的“妨碍”。从青年到中年,“妨碍”一切都在,他总是在洗翅膀,打开了乐谱架,却拒绝加入合唱团。洪湖这块既熟悉又陌生的湖水,湖水中的漩涡,湖水底部的淤泥,哨兵把自己的骨头当成了藕节。
我弯腰,取出与我等长的藕
淤泥裹着。但藕
从不抱怨命运,每年归来
一生洁白。多年前也发生过一次
——《藕》
“多年前”发生过什么?在这片东经113度与北纬30度交汇点附近的湖水里?对于敏感的诗人,发生过一次等于一万次,就像湖水的悲凉和永远的灌溉。
悲伤无以言表。有没有谁和我一样
在洪狮村忍受整夜的丧鼓,天亮前
还围着洪湖花鼓戏,为村庄
守灵。这样你就和我一样
听见汉语敲锣打鼓,在黑夜里喊魂
——《过洪狮村夜闻丧鼓》
这首《过洪狮村夜闻丧鼓》,是我特别喜欢的一首诗。仅仅五行,胜过一千行。有沉默有喧哗,有锣鼓有招魂。黑夜有诗人哨兵,亦有远古的屈子。洪狮村的隐忍,也是你和我的怜悯。哨兵说是要“拜师山水,向自然学习”,但他拜访的不是自然的山水,而是被欲望的火焰焚烧过的山水。谈谈鸟儿,却陷入了深渊。螃蟹的每一次蜕变,都是刻骨铭心的剧痛。他描写的“清水堡”,在时代的巨轮下,每一根骨头都重新在错位中整合。
哨兵从来没有躲避命运的螺旋桨。这些钢铁的螺旋桨在水中如同暴君,碾碎湖水,以及湖水中的荷花和金鱼,但风平浪静的湖面却装着若无其事。
群星璀璨。夜风掠过湖面
把潜水鸟藏在芡实叶上的梦呓
送入芦苇林。波纹
碎裂处,群星挤进水底
集体抖颤。在洪湖
群星说不清楚害怕什么
——《群星说》
因为在浮萍和凤眼蓝底下寻根,因为沉湖沉得比洪湖还低。群星说不清楚害怕什么,其实不想说出,哨兵努力像那个整个晚上都坐在星空下补网的老人,用诗歌去对付世界的线头。从“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向螃蟹学习独居的寡言”的《洪湖螃蟹的生活史》到“芦苇地里一千只翘鼻麻鸭”的《清水堡》。他的漫游,他的狂奔,他的无力,他的沉默,都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上找不到证据。因为丢失了关键的证据,所以他只能惊悚,只有站在自然的这边,拥有准备坐穿这洪湖的使命。
微小的光亮中
穿针引线
缝合那件旧裳,汉语的
旧病
——《旧病》
把泪水当成真正故乡的诗人哨兵,他一直在缝合这片叫洪湖的微小祖国。他是那整晚都在想着多年前离世的妻子的守湖人,他是每年平安夜都下湖去寻天鹅如访亲的那个怪脾气的人,他是那个望着神龛上方的石梁发愣的人,他是那个碰见有船队过来总会忍不住咳嗽的人,他也是那个“试图打听到先知下落”,试图在天黑前在漫坡上唤出红腹锦鸡、牛背鹭、黑鹤和众神的诗人。
要多少年我才能轻如大鸟不为人知?要多少年我才能爱惜这些:语言,羽毛,翅膀?
悲欢交汇的湖水在默默询问,但哨兵已用《在自然这边》回答:坐穿洪湖,或者把洪湖作为活火山的岩浆。
《在自然这边》,哨兵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