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过新艳 文 |
一
正如卡尔维诺所言,城市犹如梦境。当我们真正投身在一个城市,真正融于一个城市,我们通常不会再特别打量那些时光刻在古老城墙上的斑驳痕迹,也因此,我们在某个城市生活越久,便离这个城市越远。
遥想高中读书时,通过地理老师的形象描述,早滋生了对芙蓉山景的种种美好想象和神往,而迁来东亭十多年,多次归家驰过,但浮光掠影,也就仅此而已。
不久前,东北塘倪瓒纪念馆进行整体修缮改造,在原有书画作品、实物图片等传统方式的基础上,全方位融入了现代科技元素,形成大数据“云纪念馆”后,又重新开馆了。在宁静的下午,抽空去古韵深厚的倪瓒纪念馆转悠。精致庭院,瘦竹奇石,流水潺潺,鸟声阵阵……品茶闻乐,读诗赏画,渐渐走近元代第一大家。“回首石林晚,白云花雨深”,万象在旁,细节涌现,沉潜已久的世界竟在脑海中丰富而活跃起来。
喜欢倪瓒早年的画作《水竹居图》,画面中竹树茅屋,隔溪远岫平林,清润秀逸,顿揽太湖山水特有的烟岚气象。而他五十五岁时的作品《渔庄秋霁图》,确实构图独特,显露出他天才的一面:远景,三五山峦平缓展开;中景,不着一笔,化实为虚,可想见渺阔平静的湖面;近景,坡丘上数棵高树,参差错落,枝叶疏朗,风姿绰约。那画上不见飞鸟帆影,只疏枝枯木,一片空旷孤寂。“当今世界,哪里还有人呢?”画中似乎隐隐传出声音。晚年的他变卖家产,“扁舟箬笠,往来湖泖间”,哀怀对绝景,他孤独表露着自己身处乱世只能退隐的荒寒、萧瑟。
隔世的画品,空灵厚重,自然超逸,让人沉浸怀想。世俗纷纭,他却保持内心的洁净。画中多幽涧寒松,秋亭嘉树,怪石丛篁,确如清代恽格在《南天画跋》中所评:“天真简淡,一木一石,自有千崖万壑之趣。”
清高的倪瓒,勾勒的其实是他心灵的乡土吧?这就是元代典型的江南乡野,远去的江南乡野,原来就是这样充满着微微泛黄的诗意么?
或许在每个人的心中,都内蕴着一个溪壑泛舟,风烟乡野的梦想,即便无法抵达,也要时时缅怀—— “只傍清水不染尘”,时光深处画意远。
真的,身在尘嚣,我们天性中最美的那部分,须靠最细微的呵护才能保存完好。芙蓉山下的这方乡土,就是倪瓒隐居乐道的原乡啊。如果处乱世而求逍遥的倪瓒大师不再漂泊,故地重游,能在竹影摇曳的芙蓉山麓闲闲地走一走,看一看晴蓝的天色,听一听兴塘的鸟鸣,细数这秋意烂漫,恐怕又会有别样的现代版的《渔庄秋霁图》吧?
二
去年在归房书屋,记得正门口的书架,有本《寂静之道》,封面上的字很醒目:“在生活的细微之处寻回心的觉性”,让我不禁联想起美国作家梭罗。多年前去江阴参加教研活动,买了徐迟译的《瓦尔登湖》,而序言第一句就把我震撼了:“你能把你的心安静下来吗?”
虽是一百多年前的书,但书中描绘形象,优美细致,像湖水纯洁透明,像山林茂密翠绿,读之未尽。白昼繁忙芜杂,会读不进去,可黄昏以后,当你的心情渐渐平和,再读此书,忽又觉得颇有滋味,有些章节,真感觉语语惊人,字字闪光,如梭罗在书尾处所述的生活理想:“不必给我爱,不必给我钱,不必给我名誉,给我真理吧!我们身体内的生命像活动的水,新奇的事物正在无穷无尽地注入这个世界来,而我们却忍受着不可思议的愚蠢。”
从1845年7月到1847年9月,梭罗辞去教职,蛰居在瓦尔登湖边,差不多两年零两个月,然后推出了自己作品《瓦尔登湖》!他在作品中指出,我们大多数人心为物役,在机械奔波中失去了自己,这样的生活,其实不能称为“真正的生活”。而阅读《瓦尔登湖》,透过湖光山色,我们可发现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回归自然,融于自然,天人合一。听上去近乎做梦,但实在令人神往。
实际上,“归房”之于主人舒静,就仿佛“瓦尔登湖”之于梭罗吧——
舒静曾这样描述自己与庄园的一见倾心,她说,当时一走进这里,就感觉这园子似乎是在等我归来!
面对荒芜冷落的农屋,她和先生,就从改造腐烂的地板开始,每天忙碌推进。淘书淘灯淘家具采石头弄驳岸,甚至也有过连捆点树枝也散掉的迷茫艰辛。就像梭罗在瓦尔登湖四季更替中,那渴望又冲突、失望又调整,以及调整后再次渴望的复杂的心路历程,几经循环,跌宕起伏。书中曾经这样描述在森林中一个人生活难熬的寂寞:“牛蛙鸣叫,邀来黑夜,夜莺的乐音乘着吹起涟漪的风从湖上传来。摇曳的赤杨和松柏,激起我的情感,使我几乎不能呼吸了……”
但沉寂确是能凝练人的品性的。舒静笑说,终于体会田野真能打开人的五官灵性了,现在,她对园里的花草树木心领神会,她能闻到阳光下草坪修剪的青草味,某个角落的花悄悄开了,风中小河里飘来淡淡鱼腥味,意味着雨天将临……
人生海海,能遭遇珍画奇书,驻足阅读,其实也是一种生命之缘?虽世易时移,但美好活跃的文化灵魂,却总能超越漫漫时空,和你亲切晤谈。那仿佛是平淡的生活照进了一束阳光,也好像一条沉睡已久的河流突然醒来,映射出明亮的天色,波涛涌动,呼应内心,安详而喜悦的期待,自然而动人的歌吟,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