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张洁,当年给我吃了一颗糖

  | 安健 文 |

  著名作家张洁去世了,按理也轮不到我说什么。但是我似乎也有话要说,因为张洁是我30多年新闻生涯中,唯一采访过而没写文章的采访对象。那是40年前的1982年初夏,我去北京采访几个作家,其中包括张洁。那时,张洁已发表了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沉重的翅膀》,在文坛引起很大反响。这两篇小说也使我深深着迷,我至今还保存着当年首先发表《沉重的翅膀》的《十月》杂志。

  采访张洁是刘绍棠介绍的,而刘绍棠我也不认识,是老作家骆宾基介绍的,骆宾基是我当时所在无锡日报副总编张其栋介绍的,他俩是上世纪40年代抗战时期在重庆时的文友,交情甚笃。我这次去北京采访,就是奉副总编张其栋之命。

  那次去北京采访,我也是按照上述的人际关系递进式进行。首先我去了骆宾基家中探望,并带去了张其栋的问候与一封信。交谈时,我提出了想采访丁玲、张洁、刘绍棠。骆老说没问题,丁玲、刘绍棠都较熟,常有联系,我帮你联系;张洁虽然也认识,但没有联络地址,到时你可以问刘绍棠,他们都在北京作协工作。第二天骆老先帮我联系了刘绍棠。我当天下午就去采访,刘绍棠住在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里,他当时是作家里最有钱的人,主要是版税收入,他上高中时,课本里已收入他自己的作品。所以那时大多数作家的住宅都不宽畅,他已住四合院了。我去时已近傍晚,他坐在院子里赤着膊扇着大蒲扇,我陪着他在院子里喝了一会儿茶,便开口向他约稿,那时无锡日报副刊开辟了一个老作家谈写作的专栏,我请刘绍棠写一篇千字文。刘绍棠笑笑说,我现在稿约很多,来不及写,你是骆老介绍的,他还特地给我打了电话,无法推却,我争取三天内写好,假如你没离开北京就来我家拿吧,我连声称谢。临别时,我说还想去采访一下张洁,他说骆老告诉我了,这是她家的地址,便把准备好了的一个纸条给我。随后说了一句,张洁不太爱说话,也不喜欢采访。我嗯了一声。作为一个记者,采访是天职,不管怎样,总得试试。

  隔天,我拿着刘绍棠给我的地址,按图索骥找了去,那个地方很难找,是一片老宿舍区,门牌号较乱。张洁虽然已在北京作协工作,成了专业作家,但她仍住在原单位工业机械部分配的旧宿舍区里。我敲开门后,自报家门,并把刘绍棠的纸条给了她,张洁客气地将我迎进屋。她的住宅较小,好像就是一个房间加外面连着的起居间兼客厅,光线较为灰暗。坐下后,给我倒了一杯水,她说不好意思,自己不太喝茶,家里没茶叶。说着从里屋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有几种包装精致的糖果,说她自己喜欢吃糖,家里只有这个能招待客人了。我礼节性地拿了一颗,放在手里没吃。于是我们便攀谈了起来,张洁并不拒绝采访,她讲话很和气,就是话语实在太少了,基本上是我问几句,她才说一二句。说话时微微低着头,两手交叉放在膝前,脸上带有几分淡淡的忧愁。谈了一会儿,她可能感觉氛围太冷清,场面有点尴尬,便说,很抱歉,我实在不太会说话,我只会闷头写作。而且这几天有点失眠,情绪也不好。你就不要再采访吧。如果你也喜欢我的作品,我就尽量多写出一些好的作品来,报答喜欢我的读者。听她这么说,我也不好再勉强了。于是带着手中那颗没吃的糖果离开了,出门前,她一再说抱歉。出门后,走了很远,我才将那颗糖放入口中,糖是甜的,心里略有几分苦涩。其实,这次采访张洁,也谈了一些内容,勉强也能写篇采访记,但不会精彩,她本人也不希望我写,就只能作罢。这也是我记者生涯中采访了没有写作的唯一经历。

  回到宾馆,我就接到骆老打来的电话,说丁玲那里联系好了。我一听,刚才有点郁闷的心情一下就消退了。骆老说,丁玲近日要出访,时间很紧,你先打个电话约定一下。骆老给了我一个丁玲的联系电话,我随即打了过去,好像是她女儿接的,然后丁玲接了电话,她说第二天下午就要出访,抽不出很多时间,只能谈20分钟左右,我连说够了。丁玲说,那就明天上午再电话确定一下具体时间与地点。结果,第二天一早,我就在宾馆接到丁玲女儿打来的电话,说很抱歉,她母亲今天上午临时有外事活动,下午要出访,这次采访没时间了,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永远也没有机会了,没几年丁玲就去世了,我从报上获悉后,写了《一次没完成的采访》。这次张洁去世,我又写了“一次没有写就的采访记”,权作她当年给我吃了一颗糖的回味与追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