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凤鸣 文 |
儿时,当我居住在小镇上的时候,常常在母亲踩踏的哒哒哒的缝纫机响声里睡去,又在这样的响声里梦醒。
缝纫机是母亲生活的帮手,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是救死扶伤的医生,也是一群孩子的娘亲。和那个时代嫁给军人的所有女性一样,她要无怨无悔地独立挑起家庭的重担。缝纫机的哒哒哒声,在我儿时,是母亲伴唱的摇篮曲,长大后,是母亲爱的心声。母亲就在一阵阵的哒哒声里,将一头青丝,踩踏成了满头白发。
上世纪60年代初,缝纫机还是稀罕物,家里有台缝纫机总让普通的工薪阶级羡慕。记得那天缝纫机抬进家时,邻居还有母亲的女同事们,叽叽喳喳地兴奋了好久。晚上,小护士们还逼着母亲办了个小小酒会,给她们打牙祭。母亲的缝纫机是在西山市场淘来的二手货,上海产的蜜蜂牌。那年月,常常有不知什么人家,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就被赶去乡下劳动改造,丢下的物件都挺便宜的。那个黄昏,母亲带着我在旧货市场转了好久,掏尽了兜里所有的钱,买下了这台看起来还算新的缝纫机。好心的卖主,见我们母子如此窘迫,动了恻隐之心,用他的小推车走了五里路,将缝纫机一直送到我们家门口。那个年代人的善良,让我一生难忘。
母亲有了缝纫机,开始并不会踩踏。她原本是金陵城里教会女校的学生,家中虽说不上优渥,却不用动手去做家务女红。16岁,她跟着陈毅元帅的队伍来到胶东滨海,作为一个女战士,她精通业务,射击的本领也很高,曾经五发子弹打出49环的成绩,但对于做衣烧饭,却是一窍不通。
或许是独立的个性,或许是军旅生涯的锤炼,母亲好学也好强,她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自打缝纫机被抬回家,那个夏夜,我总是被或紧或慢的哒哒哒声踏醒。母亲白天在急救室值班,晚上则熬夜练习缝纫机。昏黄的煤油灯摇曳着,母亲低着头认真地一圈圈踩踏,她的身影在墙上忽长忽短,像是我们家乡的皮影戏。
秋天,我回了乡下。夜里不再听见母亲脚踏缝纫机的哒哒声,听的是老祖母喳喳喳的纺车响。大山深处的祖母,没见过缝纫机,她用一双灵巧的手,给家人剪裁、缝补衣裳。她和千年前的老祖宗们一样,用自造的纺车与织机,纺线、织布,过着自给自足的传统生活。我没告诉她,我的母亲有了缝纫机,我小小的心中想着,告诉她,她也听不懂。
从乡下回来,已经是1966年的夏天,我跟着母亲要去河北的山城求学,母亲的家当实在寒酸,就一个装换洗衣服的小皮箱,一只带我去旧货市场新买的槐木箱子,再就是她的缝纫机。
母亲学会缝纫机后,我们兄妹的冬装夏衣就都由她亲手制作。后来,她还为我们的堂表兄弟姊妹们做衣服,做好了就天南地北地邮寄过去。每当夜晚,母亲常常坐在缝纫机前,戴了眼镜,认真仔细地踏起机器,一块块布料,在她的手下变成衣服、裙子。听得出那哒哒哒的声音里响着欢快,母亲是真的喜欢这门手艺。除了衣服,我们家里的灯罩、椅套,甚至电扇的罩子,都是母亲的手艺。
母亲开始并不会剪裁,她就买来一大堆书学习,买来衣服片子的纸样仔细琢磨,到了周末,她还去裁缝铺义务打工,为的就是能学到手艺。母亲学到手艺后就忙碌起来,特别是到了春节,自家的孩子、大人要穿新衣。就算是邻里孩子、大人的新衣,母亲也来者不拒。那时,我们和来自山东老家的建筑工人一起住在工棚里,母亲总是帮别人家做好了衣服,再做自家的。为邻居们做衣裳,母亲从来都是义务劳动,不收分文。有时候碰到邻居有特殊要求,母亲不会做,就倒贴了钱,去买了纸样,比葫芦画瓢,也因此,母亲的人缘好得很。有一次,母亲上班不在家,我少不更事的小弟弟,无意中得罪了两个小流氓,他们满街巷追打小弟弟,邻居们看见了,都争先恐后地喊小弟弟去他们家躲藏,最后一起合力将两个小流氓扭送去了派出所。乡邻们知道我父亲远在海防前线,我家有什么重活累活,大家也都自觉自愿地帮上一把。
母亲老了,回到江南老家。踩踏缝纫机的活,就交到了儿媳手里。
改革开放到了本世纪初,收入多了,生活好了,时装店里日益丰富多彩,时装几乎日日翻新,我每次出差回来,都会给家人带回时髦的新衣。母亲与她儿媳的手艺在新时代,渐渐赶不上趟了,于是缝纫机渐渐没有了用武之地,像是个半老徐娘,不再受人待见。这台曾经备受宠爱的缝纫机,像是个容颜不再的老妃子,被打入了冷宫。
母亲去世后,曾经为我们家三代人服务过的蜜蜂牌老缝纫机,被送进了储物室。这只老蜜蜂曾经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多少甜蜜啊,现在,它只能永久地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