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鹏旋 文 |
父亲是只身搭乘一叶乌篷船,从江南宜兴来到黄桥的。
做牛马活、遭饥寒罪、受打骂苦,当属那个年代穷人谋生必跨的一道槛,如同孩时学步总要跌跟头一样,只是父亲跨这道槛的年龄让人心酸——才14岁。三年学徒,身单力薄的父亲也许是苦活重活干得太实诚了,留下了疾患,不用那钢板别子束在腰间阻抑着走肠是不能走路的,这种被束缚着的痛苦,让他背负着一直走到人生的终点。
父亲满师时,爷爷奶奶已经故去,孤单单一个人靠帮店家到江南一带跑单帮糊口。恰是父亲至诚厚道被外婆家看中,与母亲成婚。外婆家在小镇上开的“天顺昌”肉铺颇旺,母亲在家最受宠爱,亦因父亲孤身穷汉一个,外婆家的陪嫁很是丰厚。母亲上轿前又撒了一会娇,让外婆又在陪嫁中增加了50枚“袁大头”,才让父亲得以开了一家碗店,名曰“发达磁号”。
告别了孤苦、穷困,父亲为刚出生的哥哥取名鹏春,愿景着全家连着店铺的一叶乌篷摇向春天。令父亲一直痛恨于心的是当年突起的那场金圆券风潮,把碗店刮得近乎倾家荡产。父亲曾告诉我,那年月物价飞涨,金圆券贬值,一落千丈,早上50万面值的金圆券买到一打火柴,到晚上只能买到一盒,大小商家顿遭灭顶之灾。碗店被迫歇业后,又逢母亲4年生下4个子女,父亲在自家门前摆着修钢笔的小摊,日日所得无几,母亲的陪嫁被卖得精光。父亲背负着六口之家生活的全部,举步维艰。
公私合营那年,父亲经好心人介绍进了供销社,时年34岁,工资34元,年岁与月薪之和竟是“禄发”。父亲相信会带来好运,珍惜着养家糊口的饭碗,直到66岁单位准他退休,年年先进工作者榜上有名,救济榜上亦年年有名,且数额最高,在单位是出了名的。
经父亲之手保管过数以万计的山珍果品,他从没沾过一点滋味。即使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亲得了浮肿病,他也没打过库存商品的主意。实话说,我倒是沾过,也让我难忘。日杂仓库在西门桥下时,父亲管着茶食坊,那香甜味儿对吃不饱肚的孩子是诱人的。那次看着师傅们做着冰糖,我不由自主地流着口水,有师傅看在眼中,端给我一碗清洗料盘的糖水,让我透心地甜至今日,那师傅却遭父亲说了不是。有一次我实在憋不住馋了,偷吃了两颗黑枣,父亲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两眼直冒火星,打得父亲自己眼含泪水。那是唯一一次让我看到父亲动怒的样态,嘴唇颤抖着,手指颤抖着,看出父亲的心好一阵平不下来。父亲是把公家的东西看成是“神圣不可侵犯”,把儿子的品行看成是自己的尊严。
春哥说,父亲是供销社的末代忠臣,倒是没有夸张。父亲管的仓库,堆放的商品如同接受检阅的列兵方阵,从来没有走样的;计划供应的商品,凭票券供货,多出的哪怕是一斤白糖、一只锅盖,从来没有自行做主的;跨年度的干果,夏天伏晒装缸,缸底置酒防蛀,缸口密封防潮,从来没有霉变虫蛀的;入库的商品一一过手,稻草裹扎的碗二十只一支,手一托便知破损几只,从来没有出入差错的;年终的算账盘点,必定是账物相对一清二楚,从来容不得秋毫之差。那年黄桥中学扩建校舍,每个学生要交一箩碎砖铺基,春哥到仓库要一箩碎碗瓷片交差,父亲便要捡出碗砣,春哥不解:“碗砣有分量,瓷片能有多重?”父亲告诉春哥:“碗砣不行,报损是要凭数说话的。”虽说事小,让春哥明白凡事总有界限的道理。我暗自解读,父亲对工作的这种忠诚,是自己人格的一种保持,是直面人生的一种态度,是比钱值钱的一种价值。
父亲退休回到家里,却让母亲从过去想到眼前,从发根想到发梢,唠叨着说着往事。而父亲苦够了、忙够了、退休了,却没有听够母亲的唠叨——“老头子,我在娘家哪个不宠,一年四季享着福,跟着你为奴,衣食住行都得愁,愁得我白了头。”“老头子,你蹲仓库苦得不经风雨,我街头摆摊是风刀霜剑啊。”“老头子,我娘家陪的金银首饰、亮橱雕床无所不有,你得赔我。”
那天全家为父亲七十寿辰祝寿,是母亲自己为父亲斟的酒,也是母亲第一个举起杯说着祝辞的:“老头子,我在娘家还享了福,你是苦了一辈子,我嘴上唠叨,心里高兴啊,当年你乘的那只乌篷船在风浪里走、苦海里行,终于苦过来啦,刘家儿子们争气胜过家财万贯,祝福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