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欣 文 |
正是傍晚时分，昆山最古老的溇江码头人声嘈杂，车流如织。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阵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鱼腥味和瓜果的腐烂味。
记不得是哪一年的夏天，反正我当时很年轻；但需要声明的是，一直以来我对时间和数字不敏感，是上小学时没少挨老师揪耳朵的那种学生。
这次生意我们出师不利，西瓜刚刚运输到昆山，台风就接踵而至，连续几天风雨如晦，销量惨淡。
夏季西瓜容易腐烂。每天要往河里丢很多烂瓜（当时也没有环保意识），天不助我，三个人都默不作声，低头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一星期前我和癞痢、黑皮听说昆山那边西瓜价格好，适逢厂里形势不景气。我们商量后一拍即合，各自找了一个理由向车间请假一星期，偷偷租了一条运输船，从本地瓜农手里收购了一船西瓜，合伙贩运到昆山市。
现在看起来是白忙乎了几天，还差点把所有的积蓄都赔在了昆山，而台风也终于过去了。
半送半卖，抢时间处理了船里的最后几担西瓜，我们三个人决定连夜赶回嘉善，明天继续去收贩。根据气象预报，以后一段时间都是高温天气，时间就是金钱！
给挂机加满油，黑皮启动了机器。当柴油机的排气管“突突”地冒起了黑烟，我们迅速解缆启程。
岸上的汽车和人群渐渐往后退去。我独自蹲坐在船头，毫不理会船头上飞溅而来的浪花。从昆山到嘉善有一百多公里的水路。如果航行顺利，我们的运输船将在后半夜回到嘉善。
今夜不知何处是我家？如果继续留宿在船上，蚊咬虫叮很难受。倘若回家，要赶三里路的荒地。那里常年阴森森的。
让人犹豫不决，心有忌惮。
夜幕很快降临，半个月亮升上来显得特别的皎洁。
塘口岸畔，渔火点点。机船驶过，芦苇处水鸟被“扑扑扑”地惊起。
从昆山到嘉善沿途水系发达，河流纵横。张浦，周庄，千灯，商塌，震泽……
黑皮握着简陋的方向盘坐如磐石，夜幕中只有他的烟头一闪一闪。
黑皮平时寡言少语，这次生意受到挫折，他很少喜怒形于色，还真有大将风度。几十年后，他在我们当地成为富甲一方的商人，说明他是有底气的人。
船通过一个窄窄的水闸口。前方是白茫茫的一片河荡。
每个人都有一道窄门，无论你信神与否，命运之神向上或者向下，飞扬或者沉沦，它在前边会等着你引导你。
穿过这片风急浪高的水域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驶了大约二十多分钟，柴油机“突突”的声音喘息了几下，忽然停了。挂浆船马上失控地飘离了航道。
我回到船尾问黑皮怎么回事。他说螺旋桨被渔网缠住了。需要下到河里去处理。
在这片水域，这个黑夜下到水里去有一定危险性。但黑皮二话没说就脱了衣服下水了。我一阵感动，把一把菜刀磨了磨递给他，让他小心，别割到手。折腾了好一会，黑皮终于把缠得如一团乱发的渔网割了。运输船绕了几个弯又回到了原来的航道。
我回到船舱，闻着满是汗臭味的衣服，想打个盹，又有蚊子不停地叮咬，于是决定今晚回家好好睡一觉。
我又回到船头。
寂静漆黑的江面，只有我们的一艘小船在颠簸行驶。偶尔，远处有几个灯火在移动，让人感觉像在梦里一样缥缈，一阵孤独感顿时袭来。浩瀚宇宙，人如蝼蚁。我辈生在农村一直为简单的生存苦苦挣扎，如这老旧的运输船在一片黑暗的水域里负重航行。前面会是什么，一切都是未知的。
月亮在一点点爬高，前面飘来一阵阵雾霾，我示意黑皮减速慢行，愈近目的地应愈是小心。又经过一座渔簖，果然有一条小木船在收渔网，对我们突然闯入骂骂咧咧，这是他的领地；我们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回应他，小心翼翼地离开。
经过锦溪镇、商塌镇，又穿过了无风三尺浪的淀山湖。我们进入汾湖，算是回到了嘉善境内。
我家住在红旗塘的南边。黑皮俩住在北边，隔了两个村庄。
船终于到了离我家最近的那个岸边，时间是子时。
我招呼了几句，从江边的一个船埠下船。一踏上河滩，我就心里发毛，浑身起鸡皮疙瘩。眼前是一大片充满鬼魅之气的桑树林，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两边是一个个乱坟头，小时候，我们采摘桑葚来过。
这里即使在太阳白晃晃的正午，也阴气很重，虽然，坟墓旁的桑葚一个个长得又红又大，我们几个小孩常常刚摘了一把，就一起争先恐后地惊慌逃跑。
我硬着头皮，穿着塑料拖鞋，蹚开脚下的一片片草丛。
江南水乡到了夏天虫多蛇多，雨后深夜，人迹罕至处毒蛇从洞穴爬出，伤人事件常有发生。我折了一根桑条作武器，一副生死由命地悲壮上路。
走着走着，除了脚步声，我没有听到一点声响。
没有虫鸣，没有风声，四周渐渐变得特别安静。
走到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静穆的月光之下，我忽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七八只黄鼠狼站成一排，前爪做着弯腰作揖的动作，在向天上的月亮拜了一拜又一拜，嘴里还发出吱吱喳喳的声音。这是什么神宗密语，只有月亮知道。
我怕惊扰了这些“大仙”，连气也不敢出，屏着呼吸往后退去。
“打扰了。”
“得罪了。”
“愿尔等早日转世投胎，一个个都是绝色美女，成为台上的侯门公主。”
那天晚上回家途中，我记不清栽了多少跟头，连在水稻田里像泥人一样打转的经历，我都全忘了，后来还是黑皮告诉我的。
从此，我连看到一只猫咪从身旁溜过，都会肃然起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