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桃 子

  | 王顺法 文 |

  我5岁的那年夏天。那时,家中老屋的后院有三分地大。齐人高的院墙由山土夯实而成。院子里种的大多是蔬菜,偶然也种一些瓜果。

  院墙西侧,是发小顺银家的院子。他家的一棵桃树紧贴西墙生长。这树种了多年,已高过了院墙好几尺。这棵阳桃正是盛果期,从三月桃花的迎风展枝、蜜蜂围绕着花朵飞舞起,便成了我眼中一道迷人的风景。我会看着这桃树开花,再看它收花后成果,又会看着那桃子由黄豆大的小颗粒,慢慢地长,一天天大。到了初夏,它就长成鸡蛋般大的青果。尔后,又看着青果开始周身发白,再见着那桃子的尖头处渐渐出现微红。又过一段时间,这果身就像姑娘的脸,渐渐红透了。

  家穷呵,到了5岁,我还只知道这世上只有三种水果。一是枣,自家门前有一棵枣树,可这枣是秋风吹起的时候才有吃的。二是梨,那是生产队里种的,这也要到秋后才能分到每家每户。唯有这桃子,是夏天可以吃的。然而,我知道那桃树是顺银家的,不要说他娘每年多少还送个两斤给我家兄弟们饱一下口福,就是不送,左邻右舍的关系,也不能去偷啊。

  不能偷吃,咱就看看吧。

  从桃子成熟开始,只要不刮风下雨,我几乎每天都会去看那棵桃树。为方便,我从后山搬来一块巴掌大的黄石,摆在院心的菜地上搁屁股。我把看桃子当作白天的头等大事。我不说话,只是看,看着这桃子自己长到发红发紫,又看着这桃子让顺银的爹一个个摘下。当然,桃子熟时,我还常能听到来自院墙那边顺银嘴巴里大口咀嚼桃子的嘎吱声。每到这时,我耳朵里就好像听到了劳动号子似的,也空嘴咬上一阵牙齿,以示和他的号声。也别说,这一和,嘴里竟就会生出一些桃肉的酸甜味,很有解馋功效。

  这年桃子发红前的一段时间,我已吃过树上掉下来的青果。那是这桃树几根叉在我家院里的枝头,大风吹过后的落果。它掉在我家院子里,让我拾起来吃了。这种落果皮上裹有一层灰白色的绒毛,先要用衣袖擦光了它才能下口,否则就有些刺嘴。青果肉质很紧,也薄,而核反而显嫩,当然,口感是极差的,味苦,还涩口,只是比汤药好咽些。我很珍惜风儿的赏赐,连核也吃,决不轻易剩下一点点桃渣子。我甚至还会在吃到最后一刻,要抿一下嘴唇,让已咀嚼得成了沫子的毛桃在嘴中多停留一刻,舍不得随心所欲地将它一下便咽下去。

  这年,三哥9岁。为了照顾我,三哥还没进学堂。

  一天下午,三哥要去门口的小河里摸螺蛳。这是三哥在为家中准备第二天的中饭菜。他生怕我跟他去河边会发生危险,便把我关在家中,叮嘱我看好家。

  关就关吧。那棵桃树上的桃子红了,我就看桃子吧,万一又让风刮着就掉下一个呢?青果不就这样掉下来的嘛。

  这次我干脆拿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墙边,就在那棵桃树下,期望着一阵大风忽地刮来,把长在院墙那一边的桃子吹过墙来。当然,最好能吹两个桃过来,三哥辛苦,分他一个大的,我吃一个小的。

  夏日的阳光好毒。赤膊了,依然还觉得热。土墙边上有几根桃枝遮掩了一些光线,我便紧贴墙坐,这样多少好过一点。可这样一来,看桃子,变成了等桃子砸头了。

  我就在这个等桃子的过程中,在桃枝间渗透的阳光下,糊里糊涂睡着了。

  睡了,好梦便开始。梦里,我竟然会骑在顺银家的桃树上,放开肚皮吃着他家又大又鲜的阳桃。这桃子真甜,我一口咬下,嘴帮子上就满是汁水。我吃得痛快,三只大桃进了肚,桃肉撑着了喉咙,还想再咽下一个,以至于三哥轻身唤醒我的时候,我下巴上挂满的唾液正向胸口滑落。

  吃得多舒服啊。真舍不得醒来。

  三哥摇着我的肩膀轻轻地问我:“小弟,是想吃桃么?”

  真会有桃子吃了?这,我必是要掀开眼皮。

  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三哥对着桃树看了看,又低头细想了一会,便把我扶到一边,让我看他的本事。

  三哥从家中扛来三张长板凳,然后紧靠桃树下的土墙,一张接一张悄悄地叠加上去。

  知道三哥是真在偷桃给我吃了,我便帮三哥扶住凳子的一头。三哥轻手轻脚很快便爬上重叠的凳子,先是伏在墙上朝顺银家院子里探望了一下,轻声咕哝:“这个点,顺银家里应该是没有人吧?”观察了一阵后,这才悄悄地爬上院墙。

  三哥的双脚终于站上了土院墙,他用手扳住了一根桃枝,似乎又生怕惊动顺银的家人,便用手轻拧着枝头的桃子,这样发出的声音会小一些。

  三哥刚从河里上来,身上只穿了一个裤头,拧下的桃子没地方放,只能拧一个,便往我家院子里的菜地上扔一个。

  一个桃子丢在我家的菜地上了。那桃子又大又红,我瞄了一眼就流下了口水。见状,我便开始在地上拾桃子,把三哥丢下的桃子一一归拢。

  忽然,只听得“轰”地一声,就见三哥从土墙上栽了下来。

  三哥从地下爬起来时,我见他满脸鲜血,而这鲜血涌得就如杀年猪时放血般那么快。三哥双手紧悟着嘴巴,可根本止不住,鲜血从他的指隙源源不断流出。

  家中没大人啊!我发疯般地嚎叫痛哭,又在痛哭声中拉住三哥的手,发疯般地拉着他往院门外走。我明白自己是没有办法让三哥的流血止下来,知道外面应该有大人,我要让大人来救三哥的命。

  凄惨的高声尖哭,马上引来了东隔壁坤全的娘。她见着三哥的血已从头部淌遍周身,且还在不断地滴洒在地,她也慌神了,便跟着我大声叫着“来人啊!救命啊!”

  很快有人匆匆赶来我家。

  第一个跑来的男人是荣川的爹,他正好被生产队安排在门口清理河道,见到三哥受伤如此严重,便抱起三哥往村外飞奔,将三哥送往合作医疗所救治。另有村人去通知我的父母。而坤全的娘则始终抱着我不放,在哄着我,说三哥没事,去医院包一下就好。

  临近天黑。爹把三哥背回来了。

  三哥的头,缠满纱布。

  娘一声不语,坐在床头,默默牵着躺在床上的三哥的手,任凭泪水直落。爹则坐在床前一张板凳的一头,抽着旱烟,不断叹着闷气。大哥、二哥也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围着三哥的床在轻轻抽泣。

  后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片悲伤。我站在三哥床前,看着一家人的样,自知三哥是因我而遭的罪,吓得身子尽打哆嗦。可三哥看我时却不同,眼神充满怜爱、歉意。

  在后来陪三哥疗伤的时候,我把那几个桃子洗干净,放在三哥的床头,不管三哥如何设法要让我吃,哪怕硬塞进我嘴里,我始终没有咬过一口。因为我知道,这桃子是三哥用命换来的,我万万动不得。

  长大后,娘后来告诉我,在三哥拆除纱布后的那半个月里,我整天哭哭啼啼。我是见了三哥的伤口才伤心哭的——三哥从嘴角直至耳下,被桃树叉枝撕成了的“人”字状伤口,前后被缝了20多针。一张本十分清秀的脸,从此多了一道令人恐怖的大疤痕。

  心痛我的好三哥啊,此后,我每晚一定要搂着三哥才能入睡,而这一搂便是将近10年。

  也是长大后我才知道,三哥当年出事,是那院墙上的夯土,因年代久了,日晒雨淋松了墙土,这才使三哥滑下来的。而滑下的时候,那桃树叉枝正好扎着了三哥的嘴巴。

  那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桃子这种水果,只因见了桃子的红色,便会想起三哥流淌的血、三哥一生都留在脸上的伤疤。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直至今天,每当回故乡探视我的三哥,相见时,我还依然会与三哥热情拥抱。我拥抱有恩于我的兄长,同样,我是拥抱岁月中刻骨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