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天下

一个癌症患者的重生之路——

三十未立 四十不惑

  第一次手术后,曹海琴在天津肿瘤医院的病房内

  40岁的曹海琴被按下暂停键。

  2020年8月,她患上乳腺癌,经历了两次手术,4次化疗。治疗过程中,她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在疼痛,“仿佛被灌上水泥,要将关节撑开爆裂”。吃饭“成了一件恐惧的事情”,每天早上醒来,她都觉得恶心,口中又咸又涩,刷牙的自来水含在嘴里如同盐水。

  生病期间,她胖了十几斤,颧骨发黑,头发剃光,左侧乳房被切除重建,“就像把一个包子的馅全部拿掉。”

  而在这之前,她不允许自己体重超重,衣服永远鲜艳如新。她的人生像她的外形一样“完美”:在高校工作9年,她读博4年,又用5年时间完成博士后出站,其间,她还考取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儿童礼仪讲师,后来加入秦皇岛一家教育培训学校,成为教研负责人,教授阅读写作课。

  生病时,她正沉浸在创业的激情中,每天清晨四五点起床,工作十七八个小时,最忙时两分钟吃一顿饭,“像机器一样运转”。那时她认为做一顿饭、收拾家务是浪费时间,连陪伴孩子也是一种义务。

  直到生病,她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在攀登,以至于“脚离开了地面”。

  焦虑

  住院前一晚,曹海琴穿着紧身上衣,留着齐肩短发,和全家人微笑合影,带上几本书,收拾衣服前往天津肿瘤医院。面对来势汹汹的疾病,她一无所知,录制了一段音频给儿子,“像是说遗言”。

  “有人说,肿瘤的形成至少需要10年。”2020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曹海琴回看过去10年,看到的是一个不断在“攻克任务”的自己,而10年前的她,正处在“一生中最焦虑的时候。”

  那一年,她30岁,在秦皇岛一所大学做了4年辅导员。她给学生的印象是“阳光、亲切”。她用20多天记住了136个学生的名字,对很多学生的记忆细致到县,家里几口人。

  如今,曹海琴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跟很多人比是幸福的:工作稳定,婚姻美满,刚生下宝宝,衣食无忧。但当时她“盯着班上最上面的那几个人看”,发现同学有读博的,有出书的,还有年入百万的,反观自己,“没有一样东西拿得出手。”

  思前想后,她决定读在职博士。而博士毕业后,她就能转为一名专职教师,也不用再坐班。

  她不喜欢坐班,尤其厌烦统计各种学生表格、查宿舍、值夜班。相比那些“纯事务性的工作”,她更喜欢教育工作,“做表这个事不是教育,影响人是教育。”

  她如愿转为专职教师,踩着高跟鞋,穿着精心搭配的衣服,给学生讲授专业课。不少学生对她组织的辩论课印象深刻。一个学生记得,在一次关于“嫖宿幼女罪”的辩论中,班级中充满了“碰撞和兴奋”,但一名同学认为不该公开讨论这种话题,曹海琴便让这名同学做记录员。

  证明

  曹海琴想过,假如当初继续留在高校教书,不参与创业,可能身体不会累垮。

  为了治病,她在北京进行了四期化疗。化疗导致白细胞下降,需要打升白针,每次打完后三四个小时,曹海琴感觉全身疼痛,只能卧床,“翻身都要用尽力气”。

  好不容易盼到白细胞上来,转氨酶又高了,她不得不进行保肝治疗,“每天都有无数的细节提醒你,你是个病人,不要有企图过正常生活的非分之想。”

  最后一次手术醒来时,她几乎被“冻”住,全身处于瘫痪状态,只有食指能微微动。

  曹海琴知道,是老毛病“周期性麻痹”又犯了。从1岁多起,她就与这种病共存。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愤恨命运不公,“为什么我不是个健康的孩子?爸妈为什么要生下我?”

  “我很希望能够在一些方面证明自己。”但她找不到证明自己的路。24岁,她结婚了,因为爱人并不介意她的疾病,“给我很大的安定感。”

  但婚姻不能让她证明自己。她在焦虑中读了博士,成为专职教师。那几年,她觉得自己“时时刻刻在进步”。

  裹挟

  但到了2015年,曹海琴的教学岗位发生变化,她再次面临何去何从的境地。

  她的目标是成为一名研究机构的研究员,集中精力发够论文,但由于各种原因,没能如愿。

  她又开始找别的路,每年花几万元学习,上形象顾问课、礼仪培训课、商务写作课、快速阅读课,还报考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但她仍然找不到自己的“独特价值”。就在她探索新的路时,2018年年末,一个朋友说想建立一家国学培训教育机构,邀请她加入。

  曹海琴准备后半生“专注于这项事业”,“教家长如何温和坚定地爱孩子。”

  在她最忙碌的时期,几乎没有时间陪伴家人,每天四五点起床工作,只有几分钟吃饭时间,有一次忙到连鞋底断了都浑然不觉。

  生病后,再看这段路,曹海琴觉得“步子迈得太快了”。最初,他们以为只是开一个“低幼版读书会”,创业后才意识到这事不简单,“要考虑人工、房租、管理、消防……方方面面。”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突来,为了让机构活下去,她将线下课转到线上,开公益直播课。

  实际上,她一直播,就手脚冰凉,这源于小时候对容貌的不自信。每晚直播前,她从中午就开始紧张,直播时要反复看讲稿,但她不允许自己“矫情”往后缩,连续做了几十场直播。

  “我觉得自己可棒了。”她一度迷恋这种“超级自律”的状态,陪儿子时想着备课,吃饭时想着直播。

  “我把目标看得过重,无形中把人异化,被裹挟到工具性的节奏里。”她反省自己,“一个人没有真正建立起自信的时候,就要去找证明。”

  到了2020年5月,曹海琴感觉越来越累,越来越爱喝冰咖啡,每天早上只能勉强睁开眼,挣扎着起床,后背发沉,胸部隐隐作痛。

  那时,她已经一年多没有体检,“觉得出不了什么事。”

  重生

  2021年3月,曹海琴结束了治疗,但她的身体留下了永久性的创伤。

  她的一侧乳房被切除再造,掏空之后被装上硅胶,冬天时从室外回到室内,身体是热的,只有那只乳房是凉的。

  出院时,医生告诉她,为了防止上肢出现淋巴水肿,不能抱孩子,炒菜不能颠勺。还有病友说,不能开车,“怕方向盘打猛了,影响手臂。”吃饭也不能无所顾忌,她要严格控糖,不能吃烧烤,不能吃腌制类食物。

  如今,光是吃药,每个月花费1万多元,而自从她进行博士后研究,已将近7年没有稳定收入。有病友给她介绍干细胞治疗,一针10万元,需要6针,说能降低复发率。曹海琴没敢问,“我只是想稳稳当当活在当下,怎么就需要这么大开销?”

  生病之后,曹海琴总在想“为什么是我”,“一定是我的生活里有喂养癌细胞的土壤,如果不把土壤铲除,那就意味着可能还是我。”

  反思是痛苦的。有一天晚上,像是被触发了开关,曹海琴哭了两个多小时,“我不够爱我自己。”

  “我特别舍得为别人付出”,这为她积攒了很多珍贵的情感,但她知道,付出的另一面是“恐惧”,“心里始终得到的爱不够,就会用多付出的这种方法试图来换取别人给予更多的爱。”

  朋友们都觉得,她更放松了。以前准备直播,她要反复磨课件,认真化妆,还要两个人配合,“负担很重。”最近,她简单化妆,在椅子上一坐,就开始对着手机直播,“反正也都有美颜。”

  “现在大多数人都不懂得善待自己,我们整个社会把人生硬画成一条线,尤其成功女性,好像就得事业有成,貌美如花,不能胖,不能老,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自我,就被带跑了。要去探索如何在这个时代中有一个妥善的位置自处。”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后,曹海琴觉得,“能多活10年,能让生命变长,什么都来得及。”

  治疗初期,她想过自己的墓志铭,有“来了,爱过”,还有“我先走,你们接着”,但想来想去都不满意。她还想过提前举办悼念会,把亲朋好友都叫来,让大家把想对她说的话提前说完。幸运的是,这些设想都没派上用场。

  她又有了一头茂密的头发,刚长起来那两天,头顶是一层薄而均匀的淡黑色,摸起来轻盈柔软,她说:“像有许多只蝴蝶在扇动翅膀,又像婴儿的胎毛,温柔而充满活力。”

  (中青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