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芦苇往事

  | 阿欣 文 |

  这是我人生中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上世纪80年代初。每年北风呼啸、雪花纷飞的时候,从上海崇明岛驶来的一艘艘满载着芦苇的木质海轮,也开始拉着汽笛,停泊在我家对岸的造纸厂码头卸货。

  那里是嘉兴民丰造纸厂的红旗塘原料堆场,四面环水,江中孤岛。整齐划一的秸秆、芦苇原料堆得山岭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家就住在红旗塘的对岸,小时候常摆渡去对岸割猪草。

  扛芦苇是门苦力活,几百吨的芦苇从很深的船舱一捆捆扛到岸上,还必须一天卸完,不能有半点懈怠,否则会耽搁船户赶潮回上海。

  但我们不怕吃苦,冬种结束后心里就发慌。没地方挣钱,口袋空空如洗,日子难过。生产队里的几个壮劳力早就盼着崇明的海轮到来,挣点“过年钿”。那个时候,虽然农村改革的潮头正从远处涌来,但还是过得非常清苦。

  现在大马力的海轮喘着粗气来了,我在江边看到那些船头和船尾翘得老高的海船,拔腿而跑,告诉兄弟们挣钱的机会来了。

  去码头做几天苦力,有几十元的收入,如此诱惑,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第一次要去堆场扛芦苇,我上了心事,晚上睡不着。刚朦胧入睡,鸡就叫了。匆匆喝了一碗母亲熬的稀粥就和几个兄弟出发了。

  天上依稀有星星闪着寒光,地上的草丛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花。一路上虽然冷得让人发抖,但我们快步小跑地消失在晨雾里。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个早没有白起,我们最早到了码头。挑选了一条吨位最大的货船,这样可以多挣几块钱。

  每一梱芦竹都有五六米长,这些生长在长江口滩涂上的芦苇都很粗很沉。我个子小,虽然是数九寒冬,不一会就累得汗流浃背。于是,衣服脱得只剩一件薄薄的棉衫,芦叶芦花沾满了全身,又痒又难受。

  日过晌午,一大船芦苇已卸了一半,但越往下越费劲,几个人都累得大口喘气瘫倒在甲板。嘴巴干得要冒火,我在船舷掬一捧水润喉。

  江边不远处有两条小渔船一直在转悠,几只疲惫的鸬鹚羽毛凌乱地立在舷边,捕鱼人不停地挥着一根竹竿,吆喝着把鱼鹰赶到河里,然后,把它口中刚捕获的鱼虾挖出来再赶下去。休息还没一根烟的工夫,船主望着西边快落山的太阳催我们了,说再过两小时要转潮了。

  这时候,我感到自己就如一只鸬鹚。当然,船主不是渔夫,我自觉和不自觉地被赶下了船舱,继续背扛起一捆梱重量超过我身体一倍的芦苇,像蚂蚁一样往已堆得小山高的顶部爬去……

  这个世界有许多不可知、不可解的力量一直在我们身边存在,并且左右你,规引你。

  那天,在扛最后一捆芦苇完成任务的时候,我已累得不行,腿肚子好几次出现了抽筋状况。但打堆的头儿偏偏要我扛往最远的垛顶。

  命令不可违抗,要不下次你别来了。

  我走到七八米高的跳板时,脚步已经打颤,额头上的汗水使前面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我咬牙让自己往前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坚持到底。

  到现在我还感觉这件事情的奇幻。忽然,不知从哪里刮起一阵狂风,向我扑面而来。枯草、芦叶呼啸着打圈。

  我在空中左右摇摆,非常危险。稍有闪失,我就会从半空中掉下,下边的人都在惊呼:“把芦苇扔下,把芦苇扔下”,但我知道,如果扔下芦苇,我身体就会失去平衡,摔下去非死即伤。冥冥之中我感到有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我,推着我一步步向前走,直到登上了堆顶。

  这时,那阵狂风也挟带漫天灰尘向别处遁去。

  在这风眼的中心,我依稀看到了一个身穿古代盔甲,面目可憎的武士向我龇牙咧嘴。

  那是一个无神论的时代,人们都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活着。我一直把这秘密藏在心里,从来不说。我们这一代人生于无知,活于愚蛮。

  不是风动,是幡动。那个依稀的武士影子就这样留在了我心中。

  慢慢地我从眼前一片片飘舞的芦花读懂了人生的真谛,人要像那些芦苇一样坚强不屈地生长!

  芦苇生长在江南水乡的河边、泥滩。它一岁一枯荣,夏天的时候,芦苇荡里有河蟹野鸭,秋天的时候,人们砍来做篱笆搭草棚。

  不管在哪里,我看见芦苇就想起以前那些艰苦日子,偶尔,在村里见到那些以前一起扛芦苇的兄弟,常让我莫名地悲伤和激动。

  民丰造纸厂的红旗塘原料仓库,后来因为一场大火已经搬迁到别处。往事不可回首,红旗塘潮水,依旧滚滚向大海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