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笑梅 文 |
近水楼台,葛芳的每部新作,都抢先一睹为快。除了感慨其对写作始终不渝的坚守,赞叹其创作力的充沛旺盛外,更钦佩其在创作中自觉进行的文字革命。
一个作家在多年的写作中,形成独到的特色与风格,具有鲜明的区分度,文如其人,很有必要,但这也是一种思维定式与精神桎梏,容易画地为牢,固步自封。优秀作家,应该既是编剧,又是演员,还是幕后的“多面手”。“进得去,出得来”,将喜怒哀乐、文史哲学、人情世故拿捏得恰到好处。
葛芳做到了。纵观其作品,即便以“真情实感”取胜的散文,也有从其个人抒情散文—文化叙事散文—纪实议论散文的变化轨迹,更别说以“虚构想象”见长的小说,更契合葛芳自由不羁、率真浪漫的个性。在虚拟的小说世界里,葛芳七十二变,上天入地,实现现实生活中无法完成的梦想。
葛芳活得很清醒,她深谙“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变’”,人心如此,文章亦如此。所以,人到中年的她,比年轻时更坚定,更勤奋。如果葛芳年轻时靠才情写作,那么现在靠思想写作。前期小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读者秒懂会意;现在小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读者需经由从“去隔”到“不隔”的心理体验。因为葛芳落笔前求变,写作时创新,她在谋篇布局、缀文结构中,巧妙设置一些“机关”和“障碍”,打破一些叙事的“常规”与“逻辑”,让人耳目一新。
长篇小说《云步》,就是葛芳大胆尝试、革新变旧的例证。
首先,如《小说评论》主编王春林先生在序言中所说的“文体归属问题”。《云步》不同于通常意义的长篇小说,其体例奇谲诡异:“既缺乏贯穿文本始终(更不用说跌宕起伏或者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也没有一个始终处于文本核心地位的主人公形象,所以总体的艺术结构就必然是枝蔓而松散的”。有古典章回体小说的韵味,又有现代文体杂糅的风范,处于像与不像,似与不似之间,把玩起来饶有趣味。
其次,小说各部分的人物,各不相同,又交叉勾连。相对核心的人物是萧岚与和司文育,相对集中的地点是同玄镇和迁山岛,相对统一的风物是江南和水乡。与《隐约江南》《古镇乡村》中明亮的景物描写不同,《云步》中笼罩着萧瑟落寞的氛围,氤氲着颓然衰败的气息,弥散着一种风雅不再,非遗断代,青春远逝,真心难寄的淡淡忧伤,像一曲江南挽歌,撩动读者的心弦。《云步》中的江南,是一幅黑白水墨,素净淡雅,简洁隽永:“云丝不动的夜空作为背景,把庵桥村衬得像是一张黑白底片亮出影像……”这里的青石板路,适合儒雅淑良、安之若素、清新可人的才子佳人坐立行走。灯红酒绿、锣鼓喧天、利欲熏心是对江南的亲狎与亵玩,是暴殄天物。但,在经济开发的汹涌洪流中,哪一方古镇能独善其身?生长于斯的葛芳,希望改变落后与破败的面貌,但不能以牺牲淳朴的民风民俗、人情人性为代价。其知识分子的忧心与痛心溢于言表。
第三,林岗在《什么是伟大的文学》中,谈到文学批评应持的三个尺度:一是“句子之美”,二是“隐喻之深”,三是“人性之真”。《云步》彰显了葛芳扎实的散文功底。她对评弹、昆曲、古琴等音乐描写,与刘鹗《老残游记》、白居易《琵琶行》有异曲同工之妙,通感手法运用得尤其娴熟。“司文育微微点了一下头,凄恻动容起来,情绪酝酿得正好,唱腔更是拿捏得入味极了,转合起承,无一处不在诉说内心的情绪……‘错’字恰好是入声,韵脚落在入声上,就像雨滴在瓦当上,清脆,有余韵。”评弹世家走出的司文育,对评弹艺术的热爱,对传统文化的坚守,对萧岚和桂月的怜爱呵护,对陈家洛的惺惺相惜等,坦坦荡荡,一目了然,没有掺和丝毫杂质。他与充满铜臭味的徐总、陈良运等相比,无疑是一股清流,上善若水,至柔至刚,折射出“人性之真”。
《云步》最值得称道的,是葛芳在文本具体的、形而下层与普遍的、形而上层之间,搭建了绝妙而深奥的隐喻关系。《山月照》中,萧岚第一次在博物馆邂逅古琴:“琴身形似平底独木船……面板无存……琴身髹黑漆,剥落严重,仅首尾留存”,但萧岚分明听见“无数名曲从这古琴中流淌出”。冥冥中,这是人与琴的机缘巧合。萧岚多年对传统文化的痴迷,净化了浮躁的灵魂,使她能在弹琴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人琴合一,如入无人之地。萧岚多次寻“琴”不遇,隐喻手工斫琴技艺的失传,远古经典名曲的散失,现代真情真爱的难觅,高山流水知己的难寻,人生信仰的迷失,人文精神的幻灭等多重丰富的意蕴。最后,小说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的诗句收束全文,使诗、曲、文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这其中,读者是否能品读出表面洒脱的自得其乐,背后是难言的凄神寒骨呢?
卡尔维诺说:“文学是一种生存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归去来》中,芹菱通过口述笔录、与萧岚的“十日谈”、文稿《乘着月色逃离》的完成,找到了心灵走向、灵魂归处。葛芳亦如此。她尝试多维变化的讲故事方式,不是为了遗忘、证明、炫技,而是为了更淋漓地表达,更透彻地体验,更精彩地生活!
《云步》,葛芳 著,中国言实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定价:62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