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念青 文 |
总有些情感和追忆是生命中最值得书写的,萧耳曾说,这一生总要给故乡有个交待。对于正处于写作旺盛期的她来说,这份交待,必然会在某个时日喷薄而出。
《鹊桥仙》来了,然而却并非是我所想的那种恣肆的喷薄,“少女思春,河边一梦,雨滴敲窗、敲瓦,密密匝匝,桨声灯影,旁逸斜出……”一开篇,小说就建构了一种很江南的调调,婉约的、韵致的,连同少女的梦都翻动得很轻,在这样的梦边观梦,你会不自觉收起狂放的目光,随后放慢脚步,跟着少女荡发荡发,荡进从少年到中年的那一段小镇历史,也荡进属于萧耳的生命书写。
在眼前种种烦躁焦虑的环境下,这部荡发荡发的小说疗愈似地回归了美好语境,就像沈从文的湘西世情,跳出动荡的大背景,也避开宏大叙事,只端出平静祥和的部分献给世人。
萧耳笔下的栖镇,具有典型的江南美学特征,它是鲜活的、直观的、充满灵性的,也符合大多数人对江南生活的描摹:长桥流水,点点渔火,烟雨亭台,才子佳人……有学者将大运河造就的独特江南慢文化,界定为中国的一次文艺复兴,认为它甚至促成了文言文向白话文的转向。我们可以借之想象,大运河船运的慢,让水上旅人在攀谈中消磨时间,一壶小酒,两三梅子,几回八卦,倾吐家常。依水而生也依水而兴的江南,古往今来,便有无数诗词、文学、戏剧,及形形色色的文化形式在运河两岸诞生。这种慢文化体现在《鹊桥仙》中,便是那种不徐不疾、水波不兴的气质。
四位主人公陈易知、何易从、靳天、戴正的故事是从一张合影荡开,又涟漪着荡出老少三代、荡出从20世纪80年代到新世纪诸多生命的轨迹。小说从易知的视角、从她少女到中年始终没有消失的梦开始,叠加了作者江南生活的经验,又穿插了三代人的往事,将栖镇的风物、人情,那种开开合合、似远犹近的连结,写得舒缓流畅。
如果那个白日里搬把小竹椅,闲坐街边屋檐下看船的少女是萧耳,那么载着船行的江南水气,足以滋养一个写作人能用细腻婉约的语言,去书写自己与同伴的成长和小镇由兴而衰的过程。江南历来频出才子佳人的故事,而《鹊桥仙》却并不将重点放在刻骨的爱恨情仇上,也没有小说通常会有的那种强烈冲突,整个故事线条相对平滑,却有丰富的内在情境,人来了又走了,走了又回来了,婚宴和葬礼交错,往昔和当下衍生着追忆,浸润其中的,是说不清忘不掉的情丝。
这是萧耳式的故乡抒情,像涓涓细流,绵长、细腻。靳天和湘湘,这两个本应走到一起的人,有缘无分,作家的笔墨不着力于无尽的惆怅和伤感中,只用“靳天眼泪一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让彼此、也让读者都接受了这个结局,却留一块传家的翡翠寄情,也给“许多年以后”的叙事和想象留下伏笔。
除了湘湘的出嫁,其他如美枝、秋依、易知与子君,以及范小姐等,同样不用力去写,虽没有直击内心的震撼,但这平缓却深情,反而构成了小说特有的味道,也正是萧耳为这部小说铺设的基调。在这样的基调下,小镇流年,正如她说,“河边的老房子早已不在,轮船也绝迹了,小时踏过的桥、游泳的小河,全变成了水泥马路,从前的小孩,现在变成中年人了,从前的中年人,现在变成老人了,从前的老人,荡发荡发,去另一个世界了”。也许中年之后,有了穿过岁月之眼的云淡风轻,更多的,是萧耳自身的生命要素决定了她看世界的角度。
《鹊桥仙》的整体气韵,应当是一种“水气”,是氤氲在整部小说中淡淡的潮湿感,有了水,传统的男耕女织、渔樵农桑,才有了属于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画卷,故事中提到的烂糊鳝丝、红烧黄鱼、杭三鲜、油爆虾、粢毛肉团、镬糍汤,既入了江南人生活的日常,又在回忆中荡出现代性下一种超世回归的生活理想。
水作为江南美学的核心,让三十多年里所有的人物都像被牵着线的风筝,最后都要回归这座历史上曾经显赫富庶、如今已是美人迟暮的栖镇。这大概就是作家的精神原乡,在接受了现代文明的荡涤之后,依然会以各种方式将感情投射回小镇,从开始对小镇变化的失落到中年后的渐渐融合,她自己从一个摇滚青年变成了小镇生活的代言人。
伽达默尔在他的解释学中提到,历史本身的局限性决定了对文本的理解会产生偏见,这是一种普遍现象。对我这个生长在西安的上海人来说,《鹊桥仙》所构造的世态景象,既有血脉上的亲近,又有理解上的陌生。这种异质性如同“古道西风瘦马”面对着“小桥流水人家”,我不太容易用一种温婉宽厚的视角审视世间的事物。读了《收获》发表的小说版后,我和萧耳有过一次比较激烈的争论,我认为小说中的人物过于干净,是作者的怀旧和深情为他们撑起了保护伞,舍不得让尘埃落在这群发小身上。在这本书的后记中,萧耳也提到,她所有关于小镇的回忆,都是美好而专情的,她要保持古镇最后的斯文和尊严。因此,尽管单行本对人物进行了重叠和修改,我依然觉得他们在人性的丰满度上尚有挖掘的空间,眼下的他们,离现实有着一丝模糊的距离,似乎并非走在当下世界的人群中。但是,就作品整体的基调来说,萧耳笔下的这种清爽和超然,似乎又不悖于她对烟雨故乡的吟唱。
《鹊桥仙》,萧耳 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6月出版,定价:76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