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久华 文 |
秋风一紧,湖岸边的芦苇花就肆意地开了,芦苇一株紧挨一株,芦花一朵贴着一朵连缀成一片,像水天之间飘浮的祥云,而这云彩似乎是被秋风从湖水里像牙膏一样挤出来的。
我童年时的故乡,就在里下河畔的芦苇荡里。只需几阵春风吹开封冻,短短几天芦芽就会渐次把村子周围远远近近的沼泽铺成毛茸茸的绿毯;无需等到小满,大片大片的芦苇已高出人头,村庄就被淹没在一片汪洋的翠绿里了。一到秋天芦苇花开,高高矮矮的芦苇,根根顶戴花翎,那阵势有如群臣列阵,微风拂过个个躬身稽首,被芦苇围合的村庄俨然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帝王!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祖祖辈辈生长在芦苇荡里的人们练就了各式本领,自然会把芦苇倒腾出花来。冬春时节的芦根脆嫩甘甜,这是潜伏在苦日子深处不显声色的绝佳美味。用芦苇宽大的叶子可以包裹米粽,用芦苇的茎可以编制成芦菲、芦箔、芦折;用芦花可以制成鞋窝,而芦草是乡下人一年四季最主要的燃料……芦苇荡深处还有各式鱼虾龟鳖、莲藕茭白……芦苇荡就是一个巨大的生态系统,为困难的乡村提供着吃穿用度。
小满过后一周,芦叶就会有小孩手掌一般宽,平顺的芦叶养在木澡桶里,就像翠绿的刀鱼,这绿刀鱼还有一张月牙形的像镶了金牙的嘴呢。端午就要到了!有哪个农村小孩不巴望着端午节呢?每年端午,母亲都会把事先藏好的红豆、花生、蚕豆瓣和大米一起浸泡裹粽子。“我的红豆的!”“我的花生的!”年年吃端午粽,我们弟兄仨就像开盲盒一样兴奋。
一年端午节前的一个中午,刚一放学母亲就出现在了教室门口,用皴裂粗糙的大手一把拉着我就一路小跑,我闻到了母亲身上一股淡淡的青草味,手指上罩着一层浅暗的绿色。“快走,机帆船就要开了,带你去临泽玩……”临泽是附近的小镇,只是听大人们常常提起,村子里的小店都是去临泽进货的。原来母亲得知下午有便船去进货,用一个上午打了满满两筐芦苇叶准备进城去卖,下午我放假,母亲就想着带着我一起去城里见见世面。机帆船是在一个满是煤渣和西瓜皮的小码头边停下的,母亲挑起扁担一手扶着前筐的麻绳一手牵着我上了岸,我深深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公交车留下的汽油味、煤球炉味、炸馓子的油烟味一起组成了一个盛大的气味拼盘,令我猝不及防,这是城里的味道,我贪婪地又猛吸了几口,享受而满足地昂起头仰面对母亲说:“真好闻!”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微笑不语。
在新华书店门口,母亲停下脚步,从腰兜里翻出一个手帕,打开一层又一层,最后像剥玉米似地从一卷筒纸币上剥下一角钱纸币,神情严肃地说:“不许乱跑,街上拐子(人贩子)多,跑丢了就再也回不了家了。就在这儿玩,等我卖完就来找你,给你下馄饨吃。”我接过带着母亲体温的纸币不停地点头。母亲走近巷子口的时候我才发现借来的箩筐担子太高了,母亲个子矮,手臂又短,顾得了前头就顾不了后头,碰到要避让自行车或者和行人交汇,后面的箩筐都会擦到地面,母亲就用力地踮起脚,像踩着高跷消失在人群里。
书店门口的画书摊琳琅满目,很多小人书我都从来没有见过,我挑了《西游记》《秦琼出关》《山海经》,三本画人书都看完了母亲还没回来,等看完第四本我再也没有心思看小人书了。两眼含着泪呆呆地看着巷口,目光扫过一个个路人的面庞,就是不见母亲的踪影。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叫着我的乳名从身后的方向走了过来,两副箩筐已经叠在一起挂在扁担的一端,粽箬叶卖完了!
我发现母亲不再踩高跷了,而是走路一高一低,一只脚明显跟不上另一只的节奏,像在“崴花船”,原来方口布鞋的一只搭扣走丢了。走近跟前母亲索性把鞋一脱扔进了箩筐,双手在衣角上来回擦蹭又蹭,从裤兜里变戏法似地摸出了一个黄色玻璃瓶。“果子露!”我内心的一阵狂喜化为三个铿锵有力的字眼脱口而出,刚才还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已被震落到了腮边。母亲用满是青草味的手在我脸颊上一边擦拭着,一边说:“还淌猫嘘了,快上船,要是船开走了我们就回不了家了。”
我不知道那个下午母亲用踩高跷和崴花船的步伐走过了多少条街巷。船返航时太阳已经落山了,一弯新月挂在天边,像母亲微笑时上扬的嘴角。西面的天空泛起一道霞光,把水面照得五彩缤纷。我坐在船舷边,双手紧握果子露,依偎在母亲身旁,天上的云层一朵一朵地压得很低,两岸的芦苇也一起倒映在水里,芦苇花开在了云端!
我把脚伸进色彩斑斓的河水,水面瞬间被犁开了一道口子。那个奇妙的夜晚,有一瓶果子露在手,我可以耕云种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