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1版:二泉月·书苑

蓝色呼愁

关于《澳大利亚舅舅》

  | 杨方 文 |

  在键盘上敲下《澳大利亚舅舅》最后一个字,我定了第二天的机票飞回新疆,我先去了一些其他地方,喀纳斯,禾木,布尔津,乌伦古湖。半个月后才回到伊宁。我用一整天时间在六星街闲逛,这是一条蓝色的民族风情街,门窗、墙壁、楼梯、廊檐,从淡蓝浅蓝到深蓝和更蓝。依次递进的蓝,体现了伊宁这座边境小城特有的浪漫和美学。

  我在伊宁出生,对一个写作者产生重大影响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在伊宁度过。我在很多篇小说中都写到一条叫羊毛胡同的巷子,读了我小说的人对我说,有一天去伊宁,一定要去羊毛胡同看看。我歉意地告诉他们,没有羊毛胡同,它只是我虚构出来的一条街。我把分散于伊宁的果树,葡萄架,杏花,唱木卡姆的老者,藤蔓上悬挂的柄很长的维吾尔葫芦,散发着玫瑰花香的黄昏,全都集中到了羊毛胡同。还有民居的蓝。

  蓝是伊宁的灵晕。我惊讶六星街有我小说里羊毛胡同的颜色。说起来,我是第一次去六星街。一个生长在伊宁的人,第一次去六星街,并不奇怪。我的姐姐,同学,邻居,他们一直生活在伊宁,生活了几十年,他们也一样从来没有去过六星街。他们不需要去,也知道六星街是什么样子。

  走在果树浓荫覆盖的街道,我问自己,我看到的,有多少是这个城市的本身?又有多少来自我小说里的虚构?我是在用小说里的视角,回望和怀念这座城市吗?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人们时隔多年后,常常会相信梦中所见确曾发生过。我也犯这样的毛病。我来到一座房子前,发现房子是如此熟悉,搭着葡萄架的院子,一半在荫凉中,一半在阳光下。给人一种一分为二的清晰感,仿佛我的思维一半在虚构的小说里,一半在真实中。土墙边摆放的天竺葵正开着花。浇花的铁皮水壶,是我小说里描写的那种形状,摆放的位置也跟我小说里一样。葡萄架下的土台子上,坐着聊天、喝茶、抽莫合烟的人。我熟悉他们的语言,熟悉他们的故事和命运走向。我没法分清楚,他们是坐在我的小说里聊天,喝茶,抽莫合烟,还是坐在真实的六星街?这让我感到无限的困顿,我被自己的小说给困住了。

  我曾经是一个写诗歌的人,我写的小说不怎么像小说。写小说的人对我说,中短篇小说文本体量有限,人物不宜太多。这个观点,我心悦诚服地接受,并将之应用到文学经验之外的现实生活中。我朋友不多,常来往的也就那么三两个,符合一个中篇小说对主要人物数量的要求。在《澳大利亚舅舅》中,我让人物一个接一个的出场,八个舅舅,都有写到。众多人物的命运,几十年的光阴,两个大陆板块看似分离又不曾断裂的情感,细密地交织在一起。这种庞杂的构思脉络是对写作经验的挑战。我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确信小说拥有一个中心,小说中的每一个词汇、人物、细节、描述,包括转折,都会沿着不同的路径指向这个中心。这个中心像一团光,所有的向前推进,都会自然而然地朝着这个光而去。

  2015年的五月我父亲去世,七月我在甘南乱走,我想找到一条通向父亲的路,我不断往海拔更高的地方走,我确信这样可以离父亲更近些。我来到郎木寺,在去天葬台的路上认识了一位姐姐,她癌症晚期,还有一个月好活。我向她说起父亲,她说她可以帮我带话给父亲,等她去了那边,总是会遇见我父亲的,就像在这边遇见我。

  动笔写《城南哀歌》的时候是九月,我不知道那位姐姐是否还在人世。写完小说,忍不住大哭一场。其后写的《不会是世界尽头》和《天鹅来到英塔木》,都是《城南哀歌》的延续。包括《苏梅的窗子》。

  写《断桥》,已是三年之后。《断桥》写得极其艰难,写完之后,我去断桥跑了一圈。住在杭州的时候,我会在清晨四五点去西湖跑步,从断桥开始,绕白堤苏堤,经过雷峰塔,再回到断桥,十一点五公里。

  这些年我新疆浙江来回地跑,具有明显差异性的地方空间与南北时间的转换,常常让我有一种恍惚不定的感觉。正是这种恍惚不定,让我产生了巨大的美以及疼痛。我知道自己不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是走在通往故乡的路上。我对故乡的回归是永恒的,这个故乡可以是心灵里的故乡,也可以是另一个故乡——虚拟又真实的羊毛胡同。我毫不怀疑小说中的人物和我一样都曾真实地存在过。

  那个下午,我长时间地站在六星街那座大门半开的房子前,这座房子仿佛不是建筑工人建造出来的,而是我立体地虚构出了它。我站在那里不走开,我在听什么?蓝色的房子?时间?果树里冰凉的流水声?啤酒花淡淡的苦味的芬芳?这个城市的往事?或者是青核桃掉落的声音?帕慕克说,他的伊斯坦布尔,有一种类似呼愁的东西。呼愁不是某个孤独之人的忧伤,而是数百万人共有的某种朦胧状态的情绪,是伊斯坦布尔整座城市的呼愁。伊宁也有类似的呼愁。生活在六星街的人,或者是那些生活在我小说中的羊毛胡同里的人,在缓慢的日常生活节奏中,有看得见的快乐与幸福,以及看不见的时光流逝之哀伤,它们构成了伊宁独有的呼愁,构成了我小说的格调。这呼愁不是我一个人的,它隐藏在人流中,隐藏在这个城市的每一条居民街,它飘荡在我的小说里。它是蓝色的。当我转身走出六星街,我感觉我把小说里的人、故事、时间,全部留在了那条街里。包括呼愁。

  《澳大利亚舅舅》,杨方 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22年9月出版,定价:6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