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花圃的孩子

  | 李文龙 文 |

  徘徊在童城的街头。这条灯光迷幻的路,许多年前被叫作乐康,如今已被过客们遗忘。眼前摇晃的只有赤膊男人,与他们身上冒出啤酒、香烟的白气。

  晃闪回到许多年前。记忆如烟,已模糊不清。一个女人半蹲着,手指在花草间穿梭。她忽然停下,伸出手掌,蔓条缠绕,手心长出了一束花。我的母亲。她的脸上沾染了污泥,鸟声飞过,母亲挥挥手,污泥消失。而我,我像一只在原野里翻滚的小虫,肆意地奔跑在花圃里。在离云最近的地方,父亲正拉着一只皮管。皮管随着云波喷出水流。树木睡意朦胧地摇曳着,我像水流一样和他们一一击掌,和树木们聊起那些凋落的叶与飘过的云。

  如叶,如云。

  我感到又渴又饿。我开始大声呼喊。那声音不像是在呼救,而是同风声一样。没有人搭理。我拉长嗓音,风的震荡把那些飘进海底的云都唤来了。云上载着茫然的鱼。

  你要唱歌吗?不,男孩指向那一块块零碎的玻璃。一个拳头发热的男人,一个哭泣的女人。女人的眼泪和玻璃一样晶莹。男孩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眼里的光逐渐暗去。他在说话。可是鱼没有耳朵也没有听。云干涸了,无精打采的鱼群,贪婪地向花草树木涌去。它们疯狂地吸吮着露水,直到花骨朵儿枯萎了,仙人掌晕厥了,鱼群才散。云飘走了,男孩还在说话,直到喉咙沙哑,直到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才停下来。男孩发现自己的脸上没有泪水——他发现自己是那么勇敢——可是他不知道眼角流出的那些眼泪,早已被云中的鱼儿掠去了。

  天空像一块破碎的玻璃。男孩跑了出去。他不知道在云上鱼儿正吐着雨水。激荡的风中有人呼喊着男孩的名字,但声音很快被雨水冲刷开,颤抖。男孩只感到身上被蚊虫叮咬出的红肿块,在雨里像火一样灼痛。

  有人吗?我躲在陌生的屋檐下,敲着一扇陌生的门。我不知道我在门前等了多久。雨声里,门微开,抛出一把黑头的钥匙。我赶忙接下,又试图进门的时候,门却已紧紧闭上。当我想用钥匙开门时,却发现眼前是一堵墙。

  回过头去,雨已经停了。世界干净得就像刚刚出生一样。疲倦感爬上我的脊髓。雨停了,水滴却落下,落下。麻木的刺骨中,我感到身上一股莫名的温暖。头,沉重。门,墙…不管是门还是墙,我唯一的心愿是靠着它睡去。

  暗去,暗去。

  童城的星星总是排斥那些高楼发出的幻彩。他们身体的光,总是在那些微弱、昏暗的夜里播洒。

  如果不是星星,从黑夜里醒来的男孩或许会以为自己死了。他那时刚知道“死”是什么,那就是很累很累,累到在那些永远再不见到的尘埃里,不知不觉地抽噎;累到在睁眼如闭眼的黑夜里,永远地沉默睡去。

  星光里,男孩发现自己身上的红肿块,像夜里微亮的星星。

  等到男孩有力气的时候,他扶墙起身,向某个方向跑去。像是顺着星星的轨迹,一路的车声中,他忽然听见熟悉的笑声。那笑声和车的呼啸一样快,于是男孩就不停地跑,跑,直到星星都睡去。大地是那么熟悉,男孩看向东,看向西,大地是那么熟悉,他跑开,又跑了回去。男孩看向东,看向西,那些赤膊男人冒着的啤酒香烟的白气,让他感到阵阵头晕。

  灯光的迷幻下,我凝视着男孩。好像隔着一层沉重的云。在这许多年前被叫作乐康路的路边,我凝视着他,凝视着自己,凝视着挖掘机声中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