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梦雨 文 |
在哈利法克斯留学的最后一年,我又搬回了牛津街2016号,和一年多以前相比,这里的租客全都换了,其中我只和租住在地下室的丹尼有着一面之缘。一次,我在马路对面的加油站加油,没有戴眼镜,错把站在房子门口晃悠的他当成了过去的室友格雷格。我向他挥手,他看到了好像略微有点吃惊,但很快小跑穿过马路来到我面前,问我有何贵干。我这才发现,这个个子不高,身材敦实,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显然不是年轻高大的油漆工格雷格。当时,他的脸冻得通红,胡子拉碴的显得有点狼狈,但笑容真诚,眼角细密的鱼尾纹看起来非常亲切。
丹尼没有工作,也不急着找工作,但看起来却是这个房子里最忙碌的人。他不但负责每周将垃圾桶按时推到马路边再按时推回来,还几乎包揽了整栋房子公共区域的全部卫生保洁,以及室外秋扫落叶,冬铲冰雪的工作。考虑到整栋房子只有我将车停在后院,那雪几乎是为我一个人铲的,我总觉得过意不去,和他一起铲过好几次雪。每次都是腰酸背痛,他的举重若轻和我的笨拙对比鲜明,而且他仿佛越干越起劲。我把雪推到隔开邻居的篱笆边上,他告诉我从体谅邻居的角度来说,那并不是个好主意,便教我如何不厌其烦地把大块冰雪推上马路,让过路的公交车碾碎直至消融。
租住房子二楼的,是韩裔女大学生宋和她的好友赫拉,她们把自己的房间装饰得颇有艺术气息,却总是把公共空间弄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但只要有丹尼,几天之内,一切必定又恢复到干干净净的模样,周而复始。事实上,他的租住空间仅仅局限于地下室,地面以上并不是他的“地盘”,我多少次暗示他不用对分外之事太过上心,但他每次总是一笑而过。考虑到他可能的经济状况,我想,这种劳动或许有和房东达成的某种契约,借以冲抵部分房租的成分,但却又不能完全解释得通。除了劳动,他还在墙上、柜子里,摆上各种廉价的装饰物。闪闪发光的蝴蝶结和缠着亮片的呼啦圈之类的,他的审美让人不敢恭维。我私下问丹尼,这些“美丽”的玩意都是哪弄来的,他颇自豪地说:“你以为我是百万富翁吗,我只要去趟一元店或者廉价的二手商店,照样可以把家里弄得漂漂亮亮的。”说着掏出一叠二手商店的优惠券,问要不要送我几张。只是,他这样的操心,得到的并不一定是感恩和理解。我不止一次听到,赫拉在发现自己扔在水槽里的碗又被收拾起来的时候,狠狠骂道:“管得真他妈多。”——我倒颇能理解她,每当她看到墙上那些亮闪闪的玩意就气不打一处来。
到了夏天,宋和赫拉陆续搬走了,房子一下子清静下来。她们离开时留下不少黑胶唱片。我将丹尼的蝴蝶结和呼啦圈从墙上取下来,换上了几张黑胶唱片复古的封面海报,墙上一下子变得不那么俗气了。一天吃完晚饭,我兴致大发扭动起摘下不久的呼啦圈,但因为技术拙劣,很快呼啦圈重重掉在客厅地板上,一次又一次。不久后,丹尼从地下室走上来,面带惊恐神色,我这才知道,我的笨拙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噪声。但当他得知造成噪声的根源后,立刻变得慈眉善目起来,急切地下楼叫劳拉给我表演了一套艺术体操。
劳拉是丹尼十多年前从中国领养的女儿,那时候他和前妻还在一起,而离婚后,现在劳拉就轮流在养父母家生活,以两个礼拜为一个周期。劳拉长相非常普通,却十分开朗且身体强健,被丹尼视为掌上明珠。她看到东方面孔从不因为族裔的关系与我们特别亲密或者疏远,思想上已经完全是个西方女孩了。她欢快地在硕大的客厅里翻腾跳跃,动作的协调和力量之美让我暗暗吃惊,丹尼却在一旁对着我换上的唱片海报若有所思起来。
不久之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墙上几乎贴满了唱片海报,我立刻就知道了是谁干的好事。我曾经问过丹尼,为什么他要费这么大的精力和财力,不远万里去中国领养一个孩子。我知道这种问题对别人可能有些冒犯,但丹尼不会介意,他不紧不慢地描述了自己去中国领养劳拉的情景,先去广州,之后去北京。“重男轻女是不对的,她是上帝的礼物。”他说,“在天安门广场上,很多老人围过来,抱怨我给劳拉穿得太少了。”他偶尔摘下帽子,挠挠头皮,心态完全处于放松的状态了,我这才发现,他的秃头很严重——地方支援中央。他也会反问我一些关于中国的事,关于近现代历史和文化,时而点头称是,时而不置可否,却是真诚而坦率的。
除了墙壁和橱窗,丹尼把自己独立出入的地下室门前也装饰得很艳丽,将门口鹅卵石涂得五颜六色,一旦看到有路人多看几眼,就会骄傲地上去搭讪一番。震惊加拿大的野马冰球队车祸之后,地下室门口的栏杆上就长期系着一根便宜的木质冰球杆,上面写着:“为野马队祈祷。”
圣诞节将近,他的门口又突然多出一堆胡萝卜来,这一点颇使我疑惑,毕竟他眼里容不下半点有机垃圾。一问,他倒不好意思起来,说:“圣诞老人就快来给劳拉送礼物了,我得替他喂喂驯鹿……”
毕业之后,我离开东海岸,搬到西海岸的温哥华也有几年了,不知怎么的,每到圣诞节,我就会想起丹尼,想起那个为圣诞老人喂驯鹿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