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秋伟 文 |
一
《追忆逝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说过:“我曾长久地凝视着一株开花的李子树,贪婪地留恋着其中的真理。”
有这么一段时间,我贪婪地凝视自己的过去,有点自恋,有点不可克制地回望,仿佛非要从中凝视出什么真理似的。人们常说,回忆过去就意味着衰老。一点不假,“缅怀”是一个人岁月之途已然爬过高峰、开始走向山前平原的征兆,看来并非好事。虽非好事,却也情不自禁,由不得自己。
但事物总有它的两面性。其实,缅怀是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缅怀,说到底就是在我们有生之年,反复地咀嚼过往的人生,强化我们抗击侵害的韧度,坚定我们某种人生的信念与态度,许多人生的感悟都是从缅怀里生发出来的。
虽然如此,也有一些时间,我心中竟也还有些热乎乎的憧憬。还憧憬什么呢?仔细一问,竟无确切答案。
二
大抵人生总有这么四个阶段:完全憧憬,憧憬大于缅怀,缅怀大于憧憬,完全缅怀(沉湎)。
第一个阶段,十七八岁、二十郎当,象牙塔内,还稚气未脱,父母尚还年轻,心中了无挂碍,只偶尔有些少年愁滋味,加上些朦胧的相思情,朝三暮四,并无定性。看着这个世道,胸有雄心万丈,试着改造之,揉捏之,梦想一夜间把这个天地换了新装。
第二个阶段,三十出头,就一般人而言,结婚生子应当是一个分水岭,那些接踵而来的生活责任不由得不让你收紧憧憬的翅膀,而落脚于地,耕耘好你的家园,为衣食儿女而逐渐耽于平庸。但此时,而立刚过,世界于我们的诱惑仍然很多,眼看得一些仕途征战、商海泛舟的惊心动魂,跃跃然,欣欣然,憧憬之情溢于言表。
第三个阶段,几个回合下来,胜者鲜,败仗多。开始一边疗伤,一边不得不接受命运的调侃。原本不屑一顾的佛理圣言,开始在心底泛出光芒。就如托尔斯泰读《红与黑》,开始有些激动起来。我也与托翁同感,十七八岁读《红与黑》,只不过是看了个故事,三十多岁再读,竟从于连身上读出些惺惺相惜的味道。我们是无力翻天的,我们必须承受生命之轻。逐渐地,我们需要寻找一座开满菊花的南山,没法找到的,也只有归隐于内心,在自己的心中种出一些菊意。四十几,五十挂零,我们的生命之舟,已经向中年的失落之海挂帆远去,开始随波逐浪。心想,把那些琳琅满目的梦想留给青年们去游历吧,把那些精彩无比的篇章留给年轻人去续写吧。
第四个阶段,按照数学的合理推理,人到了六七十岁,所有的憧憬,连同憧憬的影子都离我们远去,此时的托尔斯泰再读《红与黑》,真正到了伤心至极而老泪纵横了。我们沉湎于过往的一切而不能自拔,我们陷于过往的一切,不再愿意面对残剩的岁月。
一切憧憬全部灰飞烟灭。
结束了,一切都已了然,一切都成了与己无关的的热闹。
三
这是我们的宿命吗?那种两者之比的此起彼伏?
周国平说过:“我们不妨眷恋生命,执着人生,但同时也要像蒙田说的那样,收拾好行装,随时准备和人生告别。入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这样一种执着有悲观垫底,就不会走向贪婪。有悲观垫底的执着,实际上是一种超脱。”
悲观垫底的执着,构成了别致的人生张力。我们为何悲观?因为人生如马驹过隙,芸芸众生,在神看来,只不过是一群熙熙攘攘的蚂蚁。而为何又要执着?又要执着什么?又要如何执着?这一系列问题摆在我们面前,绕不过,躲不开。
执着就要有所憧憬,就要有所追求。我们通了神性,因此在肉身之外,有向往,有憧憬,有超越一切存在之上的态度。我们残留着兽性,我们最终无法摆脱皮囊的束缚,死生一念间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每每想到这一点,悲观主义的浪头就会把人的心思全然埋没。
于连的命运其实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难怪托尔斯泰老先生在进入耄耋之年,再读《红与黑》而老泪纵横了。
四
我们需要憧憬,需要与其他兽类有所区别,努力挣脱皮囊的束缚来展示我们的神性。
年龄使我们缅怀,就让我们直面这种缅怀的状态。但我们也须保持恰如其的比例,在缅怀与憧憬之间,努力保持足够的憧憬。读泰戈尔,我常常想,对于不同的人,老去的速度与节律是大不相同的,泰翁以他年近八十的高龄书写出仿佛只有十八岁的憧憬,着实令人敬仰。那种超乎常人的神性的光芒,即到今天,仍熠熠然与天地同辉。
我们要努力挣脱一切羁绊,像泰戈尔所说的那样,“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可能,我们实在抵达不了泰翁的境界,但我们总不能过早地把生命归结于单一的缅怀。只有缅怀,没有憧憬,我们的生命之源很快就会枯竭。
让缅怀成为我们后续憧憬的底气吧,而不要把它没落成胆怯;让缅怀成为我们未来生命的营养吧,而不要把它变成前行路上的泥淖。
憧憬着些,也缅怀着些。
让我们在缅怀与憧憬之间续写美丽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