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南频 文 |
至今我还是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均是缘分。20世纪70年代,我被分配到宜兴精陶厂工作,恰巧与张志安先生的夫人孟繁燕一起。那时,我便得知张志安先生大名鼎鼎,非常崇拜。自幼对艺术的酷爱让我居然有了冲动,斗胆请孟师傅引见。预想中先生应该是架子很大的艺术家,但到简陋的陶校宿舍登门拜访时,见到的却是位老农般的先生,褪色的中山装紧裹着魁梧的身板,不修边幅的打扮透着随和的气息,方正的脸膛洋溢着慈祥的光芒。
先生与我同一生肖,是比我大两圈的马。就这么简单,于是两匹马,老马和小马走到了一起。在以后的岁月中,先生对我总是百般呵护、谆谆教诲,成为我毕生难以忘怀的美好记忆。
先生在熟悉他的人眼中就是位“怪老头”。他言语不多,浓重江西口音的普通话又那么细声细气,似乎是个从不会发怒的男人。因为身兼数个社会职务,多次到市里开会,他从不就餐,会议一完就不见人影。有次我问他,怎么不吃了饭走,他回答:“有什么好吃的,浪费时间。”事实上,他是不愿参与过多与艺术无关的事情的,他的时间大多用在了自己挚爱的事业中了。在旁人看来,先生有点不合潮流,不争名于朝,不争利于市,固守自己心灵的那片净土,这大概也是先生终身做人的准则。
其实先生是位非常通情达理之人。他不喜欢打电话,有事就写封信,三言两语,没有多余的话,然后会在信中夹上一张小品。一只劲头十足的鸡或者几支怒放的迎春花,给你朝气蓬勃的感觉,笔墨间昭示着奋进的鼓励。
先生写的小品散文非常地道。每篇都是有感而发,从不无病呻吟,往往点睛之处引人警醒。我在主持小报工作期间,先生倾力支持赐稿。有年夏天,他居然为报社所有的编辑都画了一幅一尺方小品,署名赠送留念,令小青年们为之动容。
1994年,我办个人画展,先生知悉,特地为我作文鼓励,字里行间提携后进及期盼之情跃然而见。他希望美术园地繁荣多出人才,不希望文人相轻尔虞吾诈。
先生和刘二刚、王孟奇等诸多省内外书画家交情甚笃,常书信来往以画论艺交流心得,可见先生在艺术圈地位之一斑。
张志安先生对于艺术的追求与执着是始终如一的。无论哪幅作品,都没有多余的笔触,交代得清清楚楚。他扎实地从传统中走出来,难能可贵地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志安风格”。每幅作品不看落款,就知道是他的。我曾与先生讨论过与其风格接近的名画家,他不假思索地随口就说出了某人的不足之处,后来我找来一些资料细读,思索中才领会先生的审美观点是犀利的。
有趣的是先生的画有耐读的题词,这与他的深厚文学素养分不开。一二句白话文,点题又跑题,大拙大雅,让人拍案叫绝!如此作法,只有大智者才能有所为。你别看他一声不吭,肚子的货色满满的!真使人敬佩之至,真人、高人呀先生。
有次,我与夫人同去拜访先生,他非常高兴。几句寒暄后,得知我夫人属鸡,当即为其画了张四尺整张的《报春图》留念。那时,他的画市场价格较高,但他在办一尺小品展时,坚持以自定的价格惠客,此例恐怕在全国均为独例。许多人也包括我都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这么做,毕竟这个社会金钱是每个人正常生活的保证呀!
后来有一次,先生给我来信说需要用钱了,商量是否可以帮助出些画。我想,你居然也食人间烟火了呀!我不敢怠慢,立刻驱车前往。事后,我以高出先生自定价一倍的钱去交给他,他说太多了,不能这样,要把多余部分退给我。我无论为何也不收。先生迟疑了一刻,到书房挑了一些画给我:这个你拿去。我明白,先生从不肯欠人情呀!在这个金钱交往的社会,如此君子之风,真乃凤毛麟角,坦荡的先生啊!
后来,听说先生病了,我去探望,看他原先方正的脸庞消瘦了许多,而且疲倦苍老。他依然说,没什么关系,年纪大了,这是自然规律。话语间,他总是不谈自己,关切地问我近况怎么样啊?画得顺手吗?
我看到他满屋子堆满了他画的景德镇瓷器,有些还没拆箱,先生说这是他前阶段去那边画的。画案上还有些他画的紫砂笔筒及花瓶,他指了指一对笔筒说,这对不错,你拿去用得着,实用。
这对笔筒我一直放在画室里,见物思人,总是感慨万千。那些陈年往事依然历历在目。先生去世时,我正在北京进修,未能赶回送行,成为莫大的遗憾。
行笔至此,感觉有千言万语意犹未尽,三四十年的交往,先生与我亦师亦友。人生在世,不是活着的时候有多少人恭维你、崇拜你,而是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江湖上仍有你的传说,这才是一个人成功的体现。先生的道德、品格,至今被颂扬,才是真正的伟大与平凡。
这是一篇迟到的悼念,且以此敬献给我的恩师张志安先生。一位我永远难以忘怀的人:君子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