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1版:二泉月·书苑

浸透哲思隐喻的乡愁书写

读辛禾长篇小说《槐》

  | 庄若江 文 |

  辛禾的非虚构长篇《槐》,近日在上海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了,一读之下,感受良多。首先,《槐》最大的特色就是浓郁而贯穿始终的“乡愁”,这在城市化度很高的当下颇具代表性,尤其是知识分子阶层。

  这在现代文学史上早已有迹可循,因此也被称为“士子情结”。钱锺书先生称其为“还乡隐喻”,指知识分子在脱离原先的乡土之后、深陷现代都市囹圄而产生的一种精神上的回归意愿,但这种回归并非代表真正的还乡,而是将故乡寓指为精神的家园。小说在题记中也已挑明:“一个人,就如同村庄的老槐树,枝叶可以任意向空中伸展,可你的根,永远扎在老地方……”这棵树,正是潜隐于全书字里行间的意象和隐喻。

  小说《槐》有着鲜明的自传色彩。辛禾生长在安徽大别山区的一个小村庄,他在这里生活了15年,度过了人生基本定型的童少时期,故乡生活给了他抹不去的记忆,镌刻心头,伴随一生。辛禾虽然离开故土已久,虽然读了博士、成了主任医师,但随着岁月流逝,年龄增长,故乡的记忆不断缓慢而深度发酵,与城市生活的烦扰、内心的焦灼一起酿制出日益醇厚的故乡之思,并成为内心的慰藉和精神的旨归。但,那个小小的村落已经面目全非,曾经充满温暖回忆的家园已然不存,但对那村、那人、那事、那树的怀念却挥之不去,且与日俱增。《槐》的书写可视为辛禾的一个人生夙愿,也是对那段生活的一个告别。

  和沈从文那一代从乡间来到都市的作家一样,为尘世喧嚣所围困,生活中再无“躺在草坡看蓝天白云”的悠闲静美,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来自各方的挤兑,都让作家感到不适应,甚至对城市产生厌倦之感,于是转过身去回眸过往的生活。如果说,沈从文是“乡土世界的歌者”,唱着乡村朴拙的美(其时淳朴乡村仍在,虽遥远却仍不失为心灵慰藉,温暖思念),那么,辛禾更像一位乡土的“告别者”,因为今天淳朴故园已彻底不存,心灵家园不过是精神层面的奢侈之念。也因此,《槐》更像是一种温婉而不乏伤感的告别。这种带有“哲思性”意味的乡愁书写,在篇末更清晰地显露出来:成片的竹林开了花,那棵扎根很深的老槐树也死了,暗示了传统乡村的消亡,一个时代的结束。这样的收束,给人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

  《槐》作为纪实性很强的作品,堪称一部小村落的历史笔录。小中见大,微中窥巨。小说里这座大潜山下的张老庄,是一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自然村,村子虽小,却浓缩着一个波澜起伏时代的乡村记忆。小说表现的社会生活,从20世纪60年代延至新世纪以来的2017年,时间跨度长达半个多世纪。这段时间,中国从计划经济迈入市场经济,百姓生活从贫困逐渐走向小康,同时精神世界丰富了许多,思想观念也改变了许多,城乡面貌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繁荣表象的背后也有诸多困扰,道德滑坡、文脉断裂、传统丢失,鱼龙混杂,是非得失,一言难尽。

  小说里,正派务实的带头人全书记,任劳任怨的父亲、母亲,隐忍克制的涂叔叔,为爱情甘作乡村教师的张老师,还有委屈锒铛入狱的江大爷,因触电不幸身亡的陈之山,为喷洒农药再没醒来的燕子……村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波谲云诡时代的小人物,他们在时代的旋涡里起起伏伏,有的浮起来,有的却沉了下去,带着时代的光影和印记。一个个人物白描,一个个生活片段,虽琐屑细微、吉光片羽,却连缀起一部普通人的乡村史,成为大时代一隅的缩影。从某个角度看,《槐》与“白鹿原”“小鲍庄”“梁庄”一样,补充着、完整着中国乡村的历史图卷。

  《槐》在写作上最大的特色,是以第一人称“我”叙事,使之带有鲜明自传性特色和散文化特点。因为以“我”的所见所闻连缀起故事的线脉,看似散漫随性却无意中强化了真实感、可信度。也因为那个本源性“我”的主导,心理的活动,胸臆的抒发十分自然,更易于引起共情共鸣,故为初涉创作者所常用,如“五四”时期鲁迅的《狂人日记》、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记》以及沈从文、郁达夫等人的小说,都曾热衷这一方式。以第一人称叙事,受制于视听角度、空间限制,往往视域、场景受到制约,但《槐》因聚焦于一个小村庄,外部世界则投射于村里的人事来呈现,基本未受这一困扰。反而因为“我”的“目击者”身份,使故事更具真实性。在“我”的连缀下,小说始终交织着生活的酸楚与回忆的温馨,既有生活在新时期的鲜活与骚动,也有故乡渐行渐远的怅然与失落,给人更为繁复的感受。

  辛禾是一位医学专家,但酷爱文学艺术,从诗歌散文到小说,从书法到绘画,几乎无所不能。虽然,有的作品还嫌稚嫩,却不能不感佩他对艺术的真诚和全情付出。辛禾尤其喜欢画马,那些马似是而非,线条狂野、跳跃、亢奋、躁动,不事细节,只求神似,在粗犷的笔墨线条中多少可以窥见其内心挣脱桎梏的希冀与挣扎,还有激情饱满、活力四射的灵魂骚动。相信辛禾在艺术的自我陶冶与提升中,会成为更有人情味的医者,也会成为个性鲜明的文学家、艺术家。

  《槐》,辛禾 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