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1版:二泉月·书苑

需要另起一行的东西还有那么多

关于《水调歌头》

  | 胡弦 文 |

  大段的运河已湮灭了,当我们试图追寻,得到的必然是一首挽歌。

  翻阅地方志,或者某本山歌集、民间故事集,我发现,这种书里的很多文章,没有作者。作者肯定是存在的,甚至可能不止一个,即便可追溯,在这里却没有署名。在阐述一种地方文化史实的时候,那些作者仿佛对所写的东西根本没有参与过,从而让自己自动和作品拉开了距离。也许他们认为,面对这些,他们是第三者,换一个人,同样会这样记述,他们心怀的热忱,是对权威性的爱,所以从写作开始,他们就主动地不让自己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内。

  这样的书写与诗人不同。诗人是发明家,他要创造的是一种带有独特个人印记的东西,他要通过故事与情感创造出一种独特的自成一家的史实。不单单是历史是怎样,还包含着作者要怎样,一部伟大的作品,是作者在为之寻找权威性。诗人,像平行宇宙的创造者,而他本人,像活在某种声音里,甚至以此发明了另一个自己——熟练操控语言的人,却像变成了一种非语义性的存在。

  而志书里所载,却是不变地在显示它的权威——它们的存在,几乎和时间没什么关系了,因为确凿与不可更改,使得无数的时间等于眼前的一瞬。它又像一块陆地,等着那些远航而来的登陆者。但毫无疑问,它是我们已经彻底失去的部分——它已不存在,无论我们乘坐的是何种船只,无论我们有过怎样的抵达的幻觉,我们登上的只能是另外一块陆地。不过在这里却有另外一种意义:一种寻找的意义。当我们在寻找中,与这块丢失的陆地产生了某种心灵的契合,我们就会像还乡人那样,陷入无尽的激动中。

  是的,《水调歌头》中的这些诗,总和另外的东西在一起:我的旅行,梦的不同版本,因为费解而挥之不去的念头,以及那些确切存在却不愿被捕获的东西……我能看见的大部分仍是片段,而即便是同一片段,也会在我不同时间和心境的凝视中显现出令人意外的面孔,仿佛一个突然终止了表演的面孔,给我带来无以名状的感受。有时在写作中我自问:灵感为何会在那一刻出现?它到底遭遇了什么?它是否在处理它一无所知的东西?或者相反,它本身就是先知的一部分,自带着令人信任的因子?我知道那些在时间中循环、改头换面的东西,还有那些神秘的、我的笔始终无法触及的非生活的东西,这些诗同样和它们在一起。有次我对一个朋友说,我有种感觉,可以把《夜宴图》写成一首诗,因为画中人所怀的末世哀伤给我带来了持续的焦虑。后来他问我写了没有,我说没有。若干年后,如果有人仍对我的写作有兴趣,也许他会发现,那首诗真的存在过。写作是种语言行为,它的大部分看似已被遗忘了,因为从那个庞大的运转着的矛盾体中,逸出的只是几行诗。但这并非结尾,我意识到在我心中,许多事了犹未了,对于灵感,它们甚至有了更强的诱导欲望——需要另起一行的东西还有那么多。

  一部诗集的包含,总是会超出作者的认知范畴。这种“出圈”的行为,人做不到,但诗可以做到。有时,在某种难以名状的起伏中,我感觉自己像个忙碌的局外人。我知道的是知识,但这对一首诗来说,似乎无关紧要,我不明白触动从哪里来,在怎样发生,仿佛是自动的,在一瞬间,它们完成了对词语的掠夺。那些诗句,清澈,又混沌难明,无法把握,在我心中建立起一种全新的感受。诗行如同处方,并且与疾病同在,最后,仿佛无法把握才是最高法则。而且,无论写了多少诗句,我对诗歌语言拥有的,仿佛仍然只是预感。即便是那明白晓畅一览无余的诗句,也能让我感觉到,它背后有一种深奥复杂的力量。当我感受到这种力量的时候,诗句,就会悬浮在我和这种力量中间,而且,其本身的力量忽然减弱了,仿佛它知道了自己的秘密。词语,曾让我无限接近过某种伟大的秘密。但在进一步深入的探究中,它提供的只是一种缺失。所以,缺失才像是唯一的主题——我的诗,是关于某种缺失的存在。

  而缺失是什么?它是关于不存在的存在?一种潜在的存在?是被放逐的转动着的眼睛?人,可以借助国家意志去修一条河,这种意志的起源有点像信仰,像一种带翼翅的心灵的产物。但河会离开人的考量,其中,某些沉重的东西被过滤掉了,被置于多种矛盾和力量的交错中,在这样的现实(一种重回现实的幻觉)中,它有了自己的主张和命运。也许这才是关键,一条河的存在,总在有所遵循和无法遵循中摇摆,如果信仰靠确定活着,它则靠不确定活着。是这不确定一直在试图理解确定(有时它累了,就会假装是确定的,其实是在那确定中作短暂的休息),在不断地裂变、停顿和转身中,有种无法让人停下来的东西,并不断为我们提供新的时间和空间,提供围绕命运的困惑和对生存的领悟。

  《水调歌头》,胡弦,中国言实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定价:5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