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苦夏的馈赠

  | 杨文隽 文 |

  衣衫清减,热风昏昏;身体疲倦,精神不振。民间常谓“苦夏”。

  苦夏已至,不断勾起我融不散的记忆——那流不断的汗水,那种不完的农田,夜里睡门板,四肢酸痛,天不亮又得爬起来,跟父母一起用锄头或扁担,迎接酷热的三伏天。

  对于我和我的同代人而言,田间劳动是少年时代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当时尽管也会觉得劳累不堪,如今回头细想,在那艰辛的操持和锤炼之中,我们对于自己的生命、身体和自然、父辈的关系,都有了更为亲切而深刻的体认。

  记得小时候傍晚收工时分的田埂,赤脚上岸,隐入尘烟,在暮色深沉里回家,铺天盖地的蚊子迎面而来,劳动一天也是全身酸楚,可内心并无怨愤和委屈,只将暑假劳动当作了日常修行,而有父母和姐弟的陪伴,童年的记忆就是一份有亲情打底的暖色调。

  那时候,每一年最艰苦的劳作时光,就是所谓“双抢”,就是南方以水稻种植为主的农耕生活中的抢收抢种。这个时刻往往都是每年最酷热的暑期,也就是7月中下旬。我们村上的小孩都是七八岁就开始跟随父母参加农忙时节的田间劳动,并迅速成长为不可或缺的“劳动力”。这个双抢季最辛苦的莫过于割稻子,戴着草帽弯腰拿着镰刀顶着酷暑,右手执镰刀,左手握住一把水稻,往里用力折割下来,一小堆一小堆地集中归置放好,这时候往往是汗如雨下,顾不得擦拭(只有此时此刻才明白“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真意)。成熟的稻子有刺人的芒,刮到脸上或胳膊上都是一道道痕迹。头顶上是灼热阳光的直射,脚下是热浪逼人的泥水,身体得承受高强度劳动带来的挑战和疲惫,有时候还会有蚊虫在周围“环绕立体声”缠绕鸣叫,时而在身上叮咬出大小不一的肿块。

  接下来的拔秧苗相对轻松一点,可这也很考验一个人的手劲,得从一丛丛的秧苗里将之连根拔起(用力过猛就会扯断秧苗),积累到一定数量再捆扎起来放好。青翠欲滴的秧苗总比金黄刺人的稻子更讨人喜欢。拔秧一般安排在清晨,那时候比较凉爽,再来一点晨风轻拂鸟儿鸣叫就感觉是一种难得的快乐了。这时候,水田的水蛭就极为讨厌,盘吸到腿上有时候还很难挣脱,甚至会钻进皮肤里。

  到了最后一个环节——插秧了,这也是需要长时间弓着腰才能进行的工作,它除了考验体力和耐力,也考验我们的智力甚至审美能力。一排排的秧苗插进田里,最终需要形成横看成岭竖成线的格局,可是我们几个孩子的眼力哪有那么好?歪歪扭扭的田间秧苗“跑火车”倒比较常见,有时候一阵风吹来,秧苗都扑倒在盈盈一水间,不得不返工重新操作。让一株株秧苗在泥土中生根站稳自然生长,是一件令人头疼也很吸引人的事情,一排排既稚嫩又倔强的秧苗,就像自己的劳作艺术品,在田园这个展览空间自然而野性地生长。合乎自然的事物与过程才是真正有美感的。此刻的劳作似乎又染上了一点与生命成长有关的感同身受的体验了。

  劳作中自然也会有短暂的欢愉,比如祖母会把点心和熬好的绿豆粥送到田头,有时候父亲还会买西瓜来解暑,遇到挑着豆腐花来售卖的小摊,父亲也会买几碗给我们填饱肚子补充体力,那种弥漫清香鲜味十足的豆腐花,给童年馈赠了一种长久存留舌尖的回味。“双抢”结束的时候,家里都会安排一顿打牙祭的高级食物享受,会有平常吃不到的一些肉食,包括粉蒸排骨、红烧鳊鱼等。在离开故土的漫长时光里,我似乎再也没有品尝到如此让人期待和欢呼不已的食物。

  对于我们上世纪60年代出生、成长的一代乡村青少年来说,这些就是我们的日常,也是我们人生中必须要面对的劳作。现在回头一想,当年的中专同班同学,几乎全部来自乡村,一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优等生,对家中长辈的劳作辛苦和处境艰难都是可见可闻,因而也是可感相通的,田间劳动的朝夕相处让我们很早就体会到了生存的不易,更感受到了父辈养育我们的辛酸,这就让我们一些懂事的孩子容易心智早熟,发愿要好好读书,成为一个有出息、长大成人后能够知恩图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