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汉 文 |
数十年前的一个黄昏,我与文友去四院看望弥留之际的小说家袁子。老袁仰躺病床,头部插满管子,正粗重呼吸着,明显已濒临生命悬崖的边缘,一场持续多年的折磨终将结束。老袁夫人就是我们报社食堂的常阿姨,都知道她相夫教子,夫妻情笃。那晚本想多留一会的,常阿姨却劝我俩:你们都工作忙,早点回去休息吧,老袁拖不过今晚了。口气之平静,惊倒当时廿来岁的我俩。我俩辞别出来,趴在自行车鞍座上竟痛哭了一场。平静稍许,想起老袁文联的同事许墨林的家就在对面胜利新村,我俩就来到老许家。听我们说完刚刚的一幕,老许默然地看着我俩好久,让我俩不得不检点自己情绪是否有夸张之嫌。
7月20日中午,微信朋友圈有人发84岁许墨林离世的噩耗。见后猝然间就有了狐疑,几处求证,终于证实,脑海瞬间掠过几十年前那个夜晚,老许默然的脸。
疑惑,是因为两月前我刚去看望过他,还好好的。那天我来到老许家的电梯口,见前面有两老人也在等电梯,男的背影极似老许,但搀扶他的老妇身体壮硕,孙医生的身影该是瘦小的。电梯门一开,光波泻出,两位老人跨进轿厢侧转身来,我惊喜地叫道:老许!原来身旁是新雇的保姆,陪老许下楼散步的,孙医生则在楼上忙碌呢。
孙医生是老许晚年的一缕温馨阳光。当年,孙医生是随婆婆——延安时期的老作家一家调回家乡无锡,而文联具体负责与他们家衔接的就是老许。老许与他们一家开始交往并熟悉。时光列车先后带走了他们的另一半,留下的鳏男寡女因相知相识而走到一起。孙医生说,啥都不为,就被老许的才情所吸引。老伴去世好久,老许终于在人前显露出穿戴是有女人帮着拾掇过了的模样。上次见他戴顶新贝雷帽加时尚的方格羊绒围巾,这次又见他新夹克领口露着新羊绒衫。有人明知故问:哟,老许新倌人一样,谁买的?老许忸怩并得意地笑。散文家谢大光来锡,遇到久违的同代人老许携孙医生同来。大光先生举起酒杯说,墨林,我羡慕你!老许与孙医生如影随形。老许患病后曾一度住进养老院,因新冠疫情禁止探视。孙医生无法承受看不到老许的苦楚,“毕竟是有感情的,毕竟是天天看着他的。”孙医生这样细声咕哝着,索性辞掉退休后返聘的工作,也住进养老院,天天相守着心里才踏实。
老许患病后给我打来好多次电话,近一年来我手机来电记录可查的就有15个,印象深的有以下几个:有次问我他的散文《心灯》放哪里了?在哪里可找到?让我摸头不着。还有是一个晚上,孙医生用他的手机打给我,说他正在闹,要我在电话里劝慰他几句。一次上午,显示的又是老许的手机号,声音是孙医生,她说老许吵着要换上出门的衣服,说领导在等他开会,这回她拦不住了要我配合着哄骗他。我就在电话里告诉他,市里会议我本也要参加的,临时取消了,领导让我转告,老许你现在的任务是在家养好身体。原本嘈杂的听筒里立即安静了,想象得出他的失望表情。最后一次电话是4月28日上午10:22,老许打来的,说他们已从养老院返家了,要来看望我,我当时正在外面,就说过几天我去看望他。
就这样,我登门看望老许。那天老许精神状态不错。我说,老许,孙医生是你晚年的福分!他还回敬了两句。待我告辞时,孙医生吩咐老许与保姆在家里,由她下楼送我。可老许自管自拉上夹克拉链摆出一副欲出门的姿态。最后由老许和孙医生一起送我。走过小区路边停满的车辆,孙医生说,有多少次哇,总闹着说有车来接他去开会。只能陪他下楼,假装一辆辆地找,说不是这辆,再找找是不是下一辆,又不是,又找。反正慢慢转移他注意力,让他忘了这事才能安稳。
出小区门走了一段路,我就让他们回去。我挥手告别,径直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转身看着他们手拉手的背影。我用手机拍下这画面,哪知竟是老许留给我的最后背影。
老许夫人程真艺还健在时,我往老许家打电话,不是老许接就是程老师接了叫老许来听。有次是程老师接的,她听出是我,就连连道谢:谢谢你谢谢你!我没明白,就问谢我什么?程老师说,你不是几次让我们老许上中央电视台吗!哦,那几年我在市委宣传部上班,接待安排央视给无锡拍城市文化专题片,常需要当地熟悉文化的出镜说说,如没特殊要求,我总是让老许上。老许随叫随到,用着顺手,提高工作效率,且有几分仙风道骨,也适合文化类专题片的屏幕形象。照说应该是我感谢他们支持我工作才对,结果倒过来了。从程老师的视角看,在央视出镜,是多少人梦寐以求露脸的机会,而且专题片比新闻报道出镜时间长、次数多,片子重播的频次也高。她为老许每一次细小的闪耀而欢欣,就如母亲为孩子取得的每个进步而骄傲一样。
许墨林与程真艺是师生恋。老许到广瑞中学当教师时还是毛头小伙子。程真艺是他所教高中班的学生。看着这位新来的许老师讲课总如演讲般的慷慨激昂、才华横溢,少女的内心顿生爱慕之情。她回家就把自己的心思说与母亲听。母亲兴冲冲随着女儿来到学校窥视了一番,见许老师倒也有几分玉树临风的风范,就夸女儿慧眼识英雄。女追男隔层纸,这婚事就成了。鲁迅先生说,“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一个深爱丈夫的女人,婚后大半会对丈夫母性大发,潜意识中将丈夫当作大儿子一般对待。程真艺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为丈夫的每一个成就而骄傲,又像母鸡护小鸡般地护着丈夫,唯恐他会受到一丁点欺负、委屈。老许有次在外被人玩笑开过头,让他当众出丑,一回到家心情郁闷的老许就要紧对妻子倾诉。程老师一听,立马冲到对方单位兴师问罪,找其上司反映,讨还公道,最终让对方赔礼道歉了事。
老许是幸运的,总有女人把他当作长不大的孩子看待,庇护他,疼爱他。在遗体告别仪式上,孙医生向老许伸过手去想最后再触摸他一次,可个小的她手够不着,就竭力摇晃着灵柩恸哭,似要将沉睡的老许唤醒。那哭声撕心裂肺地感染了在场所有人。这个不计名分,不拘泥于名分,只敬才情的贤淑女人令人肃然起敬。
一个文学男人,即使得了诺贝尔奖,如果世上没女人疼你,天堂里没一个女人等着疼你,能算一个男人完胜的人生吗?老许,放心去吧,天堂里另有一份疼爱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