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国忠 文 |
处暑一过,高温终于在疲惫中逃逸,被秋风的凉爽接管了。
秋天,古人是留有许多诗句的,也有不少成语,包括歇后语。或缘于:秋天是收获的时光,也是萧瑟即将来临的季节,易感的人,容易生发感慨。
设若排除吟诗、琢磨成语和歇后语,排除过去事,也排除想未来的事,在“空前”与“绝后”的环境下,纯粹存在于当下,能想什么、做什么?我还真说不上来,甚至有些恍惚和惶恐。
其实,虽说人都只能生活在当下,不能转回到过去的昨天,也无法提前进入未来的明天,却也总是既瞻前,又顾后的。这虚空的两端,串连起实在的今天,不断将今天变为昨天,又不断把明天变来今天。人,就在虚实之间,向时间讨日子,讨生活,直至湮灭于时间的长河里。
这般说,人就很卑微,甚至还很可怜。一个“讨”字,显明了人的乞丐身份。这使我清醒:原来我们并不高贵,“万物之灵”之说,也纯属兀自加冕,自吹自擂还自欺。
想想也是,我们屡屡赞美垂首的稻穗,却常常似高昂着头的稗草,抢着稻的领空和风头。言说与行为,总是那般不一致,甚至距离遥远。
土地那般低,匍匐在人的脚下,且沉默不语,但人唯有弯下腰,去凑近、贴近和亲昵,它才敞开胸怀,捧上沉甸,献出丰盛。这是一种朴素的哲学,也是一种深刻的默契,人必须贯彻到底,忘掉自己的身高,保持在土地面前的姿势。
经云:出于尘土,归于尘土。在出于与归于之间,人,边劳作,边吃着尘土产生的供应;末了,又复归于尘土,参与尘土的改造和创造,参与供应后人的需要。其实,人之所以离不开尘土,乃其本就是尘土。人冒出并高于尘土,只是一种偶然和暂时,而回归并融入尘土,却是一种必然和永恒。
由此看来,人活着,也是在向尘土讨日子,讨生活。
人起初,一边哭嚎,一边挥舞着握紧的双拳,仿佛忿忿于来时的一无所有,又企图大干一场,恐吓它逃跑。然而,一路行走中,人感知了自己的身份,认同了与尘土的关系,也学会了以真诚和汗水,与尘土打交道。手掌的厚茧,得到了回报。拳头也就松开了,有了尘土的柔软之心,也有了草木生长的姿势。
风雨兼程中,有悲欣,有苦甜。季节转换里,有赤字,有盈余,也有收支平衡,那是各人不同的账本。无须攀比,亦勿计较。当寒风呼号,冬雪飞扬时,萎相的双手,尽皆摊开:空空如也,不见一根稻草。喉间或指缝间滑出的,是歇工前的一声叹息。据说,那是亘古回荡、传诵千秋的庄严诗句。
不动声色的尘土,以惯常的目光,淡淡地看着人的整个进程和结局,从不发表意见。或许,尘土的怀抱里,既没有英雄和阔佬,也没有胜利者和失败者。
其实,尽可不用悲伤,我们所看到的,是尘土接纳尘土,早先就有了,已绵延万代。况且,这原本就是一种不可悖逆的契约,也是一种根本的秩序。无论谁,概莫例外。我们也终将如此离开,让出曾经看重或看轻的所谓世界,也给后来者腾出地方。
我们也不要奢望——留下什么脚印,长风,很快便会清场,而已然满目的水泥地,又何来什么痕迹和影像?
也许,这是凉快的秋风,给我的启示;抑或,也是我这粒细微的尘土,内心吟出的真实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