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鲍冬莲 文 |
早晨醒来,一睁眼,便感觉到满室桂香。
早前几天,路过一株桂树,我还仔细打量了枝叶,没有看到一星点花粒,心道,中秋都快到了,这桂花咋还没影子。不料这香气说来就来,丝毫挡不住。
桂花开了,可以制几笼桂花糕,炮制一点桂花茶,手巧的,还可以捣鼓几瓶桂花霜。最简单的,莫若晒一些干桂花,等到中秋或者春节,将干桂花撒到盛满热气腾腾的甜酒汤圆碗里,酒香糯香桂香,纠纠缠缠在鼻尖,未入口,人就会醉。
这些旧年的趣味,总让我惦念。在被桂香包裹的早晨,我又想起那些桂月里的趣事。
笨手笨脚,还笨脑袋,妈还在世时,经常这样责备我。“她还小,长大就好了。”姐维护着。
八月,还有一季糯稻,种的不多,几分田的光景,不做主食。妈说种一点,中秋打糍粑,春节做酒酿,搓汤圆。我不等妈说完,抢着嚷嚷,酒酿汤圆里放一撮干桂花,那味道会让人美死。妈使劲敲我的头,说话不要带那个忌讳的字。姐怂恿我,想吃桂花酒酿,自己摘了保存好。姐说完,对着妈眨了眨眼睛,看着她俩不怀好意地笑,我假装没看到。
我一点也不在乎她们的小伎俩,这事难不倒我。蟾宫折桂,祥瑞之意,家家都有桂花树。但我最属意的是,村中间,叶家门前,小河坎上,那棵据说快有一百年树龄的桂花树。颜色好看,金偏橙色的黄,鲜艳明亮。树冠很大,像一把撑开的超级大降落伞,非常漂亮。叶家家境殷实,相比村子里土墙石板屋,他家三间正瓦房显得特别气派,旁边还有一溜厢房。他家那个女主人很少出门,是个看上去非常端正的旧式女子,偶尔露面,丰满白皙的脸上总挂着浅浅的笑。
叶家将这棵桂花树打理得非常好,宽大伞形的树冠下清理得非常干净。桂花盛开时,那一簇簇金橙色的花,耀眼在茂盛的枝丫间,甜冽的清香被风卷着,从村头缠到村尾。香气招引来大小孩童,个个都想采摘几捧,供大人加工桂花美食。男孩们搭梯登高,用小竹棍敲打树枝,女孩们展着布巾围裙,小心地接。一层又一层,香香软软,兜着闻着,我的口腔似乎已弥漫了桂花甜酒的香醇。
叶家很大气,他家三个儿子都壮得像小牛犊,看到孩童们胡乱敲打树枝,并不发怒,只是走过来提醒,轻一点,不要伤到树。
我将收集的桂花放到一个铁盒子里,盒子是去年的月饼盒,姨婆送的。那时候能吃到盒装月饼,很是奢侈。姨婆家的儿子是县城干部,顺带着我们跟着能打打牙祭。月饼盒的盖子上印着嫦娥奔月的图案,红色的衣裙,浅绿的披帛,乌黑的云鬓上簪着五彩珠钗,我想当飘逸出尘的嫦娥,她的月宫有取之不尽的仙桂。
我紧紧存着我的这些桂花,趁着妈和姐不在家,倒一杯开水,拈一小撮,放在杯子里,仿着大人轻轻吹着浮在水面的桂瓣,浅浅呷一口,想喝出浸着桂香的水,可是一杯水喝完,除了嘴里留下的桂瓣残渣,什么滋味也没有,我怀疑是我的做法不对。
春节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来到,妈做的甜酒熟了,她用筷子挑了一点给我尝,我快乐得像一只偷到油吃的小老鼠。我神神秘秘地拿出我放着桂花的月饼盒,让妈给我们做桂花甜酒汤圆。盖子一打开,盒子里的桂花早已蔫了,有些已经发烂发黑。几个姐看到,哈哈大笑,问,你收回来没有晒么。
妈又使劲敲我的头,这么笨,以后怎么办。
后来,妈走了。再后来,叶家那个丰满白皙的女主人跟妈一样,也大归。
老一辈的面孔,一个一个消失在时光的隧道,连着他们的故事也渐渐沉寂为旧年的记忆。而那株百年的老桂,在岁月的磨砺下,年复一年,依旧飘香,只是曾经在花树下嬉闹和采摘花朵的少年们,也早已人到中年,他们各自承担着自己的人生责任和义务,朝九晚五,穿梭在各行各业,行色匆匆,已无暇顾及枝叶间那静静绽放、繁星一般的明艳花朵了。
今年的桂花又开,叶家门前的那棵老桂定又是满树花香了吧。感谢这个桂香盈室的早晨,带着我回味起故乡的桂香,回味起在故乡的山水里曾经走过一程的先人们。
花在,香在,树在,根在。无论离家多远,总有这清悠甜冽的桂香将我们和故土相连,与血脉相牵,悠悠长长,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