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丽娟 文 |
五岭龙胆的茎脉中,隐藏着极小的水系。
这个霸气的名字,对应的却是一株温雅的植物。有人称它为坐地荷花,而我们浙江庆元人则喜欢称它为坐地兰。
它低矮的植株贴地簇生,衍生出的多个分枝的顶端,有古钟形的花朵长出来。花朵从底下往上,是渐变的蓝紫色,花冠顶部的蓝色最深,素静地开在秋风中的林下或者山坡上。花儿经常有九小朵,又被人称为九头青。
我伸手拔出一株,摇着手腕甩掉附着在这株植物根部的泥土。将它的花朵放在鼻尖上细细嗅了一口,一股淡然的苦味,透过我的鼻腔,流经呼吸道,沁入肺叶。我把这口气慢慢地吐出来,将它举得更高一点,贴近右耳。这样,仿佛就能听得见茎脉里晃荡的水流声。
这熟悉的体验,源自我童年在祖父坟前扫墓时,母亲让我采摘坐地兰的亲历。
而彼时,我正在祖母的墓地前。时间是2023年农历八月初二上午。前些年来扫墓,我们从未发现坐地兰这种植物在此生长。我和父亲、弟弟最担心的是祖母的墓地被芒萁一类的蕨类植物占领。
五岭龙胆是什么时候开始悄悄生长在这里的呢?父亲说,他也不得而知。
在我的家乡,有这样一个习俗:若是当年清明节在闰月里,就要待到农历八月初再择吉日到祖先墓地前祭扫。2023年清明节恰好是闰二月十五,于是父亲等到八月初二才带我们来扫墓。
前一夜刚下过雨,就在我们准备去山上扫墓时,乌云便开始褪换衣裳,试图将自己打扮得更靓丽一点,去搭配秋日高远的蓝天。
出门前,母亲特意叮嘱我,让我在祖父墓地前多采些坐地兰回来。母亲自己虚火旺,一年四季都喜欢用一些降火的植物泡水喝。坐地兰、苦草、车前草,都是她所钟爱的。而她一定未曾想到,我们在祖母墓前,便已经收获满满了。
祖父和祖母的墓地,四周的土质差别很大。祖父墓前是质地黏软的黑土,墓地的四周有很多针叶树种,地上总是落满了松针。坐地兰呢,就从这黑土地中冒出来,穿过松针,在树荫底下缓缓生长。
而祖母的墓地呢,则是松散的黄沙土。墓地的四周,非常开阔,光线极好,生长的都是低矮的植物。环境、土壤差别如此之大的地方,在祖母长眠了二十多年后,竟长出与祖父的墓地前面相同的植物,这让我们都感到十分惊奇。
自一周岁断了母乳之后,我便和祖母同眠。那时的祖母已寡居27年了。打我懂事起,每天入眠听的最多的都是关于祖父的故事。祖母给我讲他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讲祖父去漳平做香菇生意的事情,讲祖父的求学经历,讲他们那些未能抚养成人的孩子们……
当然,祖母也多次讲到祖父去世时的场景。那是1960年,祖母并没讲明季节,但很容易让人想到冬天。祖父去世后,没钱请风水先生看墓地,是裹脚的祖母爬上一座座山自己看的风水。
祖母说,当她爬到一个地方,远远望去,山对面有两个树互相依偎着,她便想起了我的伯父和我父亲,他俩的名字里,分别有一个榕字,一个松字。祖母看到这两棵树,悲恸的心突然升起了一丝希望。她期冀自己的两个儿子虽然失去了父亲,但能够互相扶持,长大成人。
祖母从未讲过,她爬山看墓地时候所经受过的身体的痛苦。那时的她,心中的痛苦已经盖过了所有身体之痛了吧!之后,我听村子里一个长辈跟我说,祖母年轻时候因为裹脚不方便下地干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请人帮忙干农活的。而祖父走后,她去梯田里,是跪着行走的。而自己充当“风水先生”的祖母,是如何爬上一座又一座山为祖父选择安息之地的呢?布鞋包裹着的三寸金莲,如何抵得过那些粗粝山石路面的千磨百折呢?
我不知道那时候,安葬祖父的那片土地是否已经长有坐地兰这种植物。即便是有,伤心欲绝的祖母她又能否留心看到呢?这些细节,我已经无从得知了。
穿过时间的山岭,我看到了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崇拜和思念,以及深深的不舍。
相隔41年离开人世的祖父和祖母,没有同穴长眠。又经过了22年,他们的墓前才长出这些相同的植物。发现这一切的我,是那么感动、欣喜。时间和空间,在这一刻仿佛是虚无的,不受限的。
这些坐地兰花,它们虽未并蒂而开,却用一种无言的方式,守护着一段忠贞的感情,告慰着两颗相知相思的灵魂。
我试图去古诗词里去找寻这花的影子,却没有如愿。或许是它们太过于卑微了,入不了诗人的眼。就像是我的祖母和祖父,他们也是历史洪流中卑微的存在,鲜少人能够知道他们。
或许,只有无言的大地,会默默记着它们和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