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沙 文 |
拿到鲁晓敏的《瓯江之上》，是在一个轻寒袅袅酿桂香的雨夜。刚做完一堂关于古村落、古建筑讲座的鲁晓敏将书递给我，扉页已经很绅士地签好了名。
对古村落、古建筑颇有研究的鲁晓敏，讲课十分专业且有趣，作为案例的村子、老房子，都是他不止去过一回的地方，熟得跟自己家似的。他介绍景宁梅氏宗祠“减柱法”建筑手法，讲述“木马择匠”的典故。介绍缙云河阳古居雕刻着狮犬的牛腿，原来那里隐藏着忠义故事。介绍松阳黄家大院时，他把一所大院里的浮沉时光，讲得令人怆然泪下。带着他特有的语言节奏，无论是专业的知识点，还是生动的民间传说，都是信手拈来，自然巧妙。
鲁晓敏对于乡土的深度热爱，体现在这一堂堂不拘一格的讲座里，更体现在他一篇篇精工细凿的文章里。
纸上钻研、实地探访，言传口授、笔写墨传……鲁晓敏大概将大量的业余时间都倾注在了古村落及传统文化的挖掘、研究、传播、保护中了。从《过尽千帆》的松阴溪出发，沿江河水顺流而下，他写了《云上梯田》《千秋通济》《稀罕河阳》《七星落人间》，溯流而上，他写了《故国遗村》《永和桥上》《独山突围》《水上戏台》。他以他的方式和责任守护着故乡，守护着精神家园。翻开这本《瓯江之上》，看着收录其中的这些熟悉的文字，鲁晓敏在乡村中穿行的身影仿佛浮现眼前。
因为常年行走在山里乡间，为了便于随时随地快速记录，鲁晓敏有以手机录下语音，再整理成文字的写作习惯。听他讲演的众人离去后，他常常一个人，或站在开阔高大的空堂，或站在流水潺潺的桥边，拿着手机，低声记录。看上去很孤独的一个人，其实他一点也不孤独，有千年的历史、山水、人文与他为伴，那一瞬间，整个时空都是属于他的。
写作者的脑子长在笔尖，但是鲁晓敏的脑子还长在嘴上、眼睛上、脚上。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说，不停地看，全方位与他关注的事物交融，经过呼吸、吐纳，最后全都成了他肚子里的学问。
有一次在丽水西溪村，这也是一个中国传统村落。鲁晓敏照例一路走一路跟我们讲解，好像他是土生土长的西溪人一样。走到一座大宅子时，出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这个房子不按常理出牌，格局与它所建年代的规范不符，尤其是房主所描述的那几根已经不存在的大柱子，规模超出了一般的认知。鲁晓敏根据自己的经验不断向房主提出质疑，把在这住了一辈子的房主惹急了，拉着我们一拨人挤进了她黑漆漆的卧室，绕过一架巨大的木床，掀开覆盖在角落的几层塑料布，最终露出一截巨大的石墩。“喏，这就是当年柱子下面的墩，墩这么大，柱子会细吗？”直到此时，鲁晓敏才消停了下来，露出了一丝满意而狡黠的坏笑。
较真，不是为了争一个输赢，而是为了逼迫双方都拿出更多的论据，以求更接近事实真相。如果不是他一直坚持自己的观点，那么主人家也不会带我们去看那个石墩子。学问，除了从书本中来，从观察中来，还从与生活的对抗滚打中来。
他对古村落始终抱有初心，久而已成自觉的使命。经年累月，他以身体在空间上的践行，达成了灵魂在时间上的穿行。
《瓯江之上》集结了鲁晓敏这些年关于瓯江流域古村落的文章，集中展示了他身体力行独到的研究成果。如他在《寻村记》一文中所说，因为地形闭塞，让处于瓯江上游的丽水长期被忽略，又恰恰因为这种闭塞，使得数百座古村落得以保存其传统风貌，这里的耕读文化得以保留其原始印记。2005年，他以故乡松阳的山下阳村为起点，从此开启了他的寻村之旅，足迹遍布丽水九县市甚至更远的区域。那些藏在深山里，分布于瓯江两岸的古村落，被他用年复一年的跋山涉水，孜孜不倦地发掘出来。在《瓯江之上》中，我们不但可以看到那些神秘村落或恢宏、或古朴、或原始野性、或典雅繁复的外形样貌，更可以看到每一座村落所承载的文化、历史和当下的生存状态。数百座村落，他穿梭其间，去贴近它们、理解它们，一次次地被感动、被震撼。不夸张地说，他极有可能会成为其中一些村落湮灭的见证者。
关于历史，我们所能知道的真相总是千变万化，记录者和解读者都会有其不同的理解和用意。唯有文字凝聚而成的美和情感传递而来的真，无论隔了几朝几代，总是能够摄人心魄。
鲁晓敏长得不文弱，一双手很大，看上去不像是握笔的手，倒更像是一个石匠或木匠。或许是因为这双手抚摸过太多的石雕、木刻，抚摸过太多掩藏在历史中的纹理，岁月的尘埃日渐堆积在掌心，使得这双手显得沉默而宽厚，粗粝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一如他的文字。
他是颇有举轻若重的本领的。他的文字，句与句之间的节奏很快，读起来冲击力很强，与他说话一样，很有感染力。然而通读他整篇的文章，却又气韵悠长，像一幅中国式的油画，秾稠，细腻，描摹细节时不遗余力，既浓郁热烈又诗意飘渺，在极暗处也能纤毫分明。散落于深山密林中不为人知的村落，在他的笔下，从历史的幽微处闪现出柔和明媚的光芒。
他的笔端饱含深情。
著名作家陆春祥这样形容鲁晓敏，说他对待一个个古村落，就像将深山里的明珠，一颗颗擦拭一新，向外卖力推荐。而今，结集成册的《瓯江之上》，就像是用瓯江的奔流之水，将这些发光的明珠，串成了一条璀璨的项链，闪亮在浙西南的山水田园之间，晶莹耀目。
《瓯江之上》，鲁晓敏 著，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