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健 文 |

　　钱基博、钱锺书父子是无锡的骄傲，是两座文化昆仑。钱基博被称为国学大师，他是著名古文家、文史学家，他的众多著述中，“两史”尤为著称，即《中国文学史》与《现代中国文学史》。钱基博的才学是多方面的，但许多人却忽略了他在版本目录学上的成就与贡献。他在这方面的代表作《版本通义》，是其学术谱系中的“另类学问”，区区几万字，不足其著述总数之百一，然则不可或缺。

　　版本目录学渊远流长，从汉宋至清代延续不断，所取得的成就及著述，都是有关版本目录方面的读书札记与古籍题跋，如钱遵王《读书敏求记》、黄丕烈《荛圃藏书题识》、叶德辉《书林清话》等皆是。却并没有一本真正意义上阐述版本目录学原旨的书籍。在张之洞《书目答问》附录的“清代著述诸家”中，只有经学家、史学家、理学家、小学家、校勘学家、金石学家等，并没有版本目录学家。在清代，版本与目录，仅是古籍校讎中的名词，并非学术门类与学科的名词。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也都没有提及版本目录学，而是将相关版本目录研究归类于校勘学之中。

　　将版本目录学作为学科来定义与阐述，始于近现代，是民国年间现代教学体系拓展的成果。而钱基博的《版本通义》则是版本这一学科的发韧之作，具有拓展性的著述。《版本通义》成书于1930年，1931年4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收入《万有文库》丛书中。书中首次提出了“版本之学”的概念，将其从清代校勘学中抽取出来，成为一门独立学科来阐义。其时，钱基博正在无锡国专与上海光华大学执教。他在无锡国专开设了目录学，以及章学诚的《校讎通义》等课目，虽然没有开设版本学，但他已在教学之余有了新的思索，《版本通义》正是此结晶。钱基博对清代乾嘉学者章学诚的学识颇为服膺，《版本通义》一书，亦援引于章学诚《文史通义》《校讎通义》书名之例。

　　钱基博《版本通义》出版的同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古籍版本界的大事，那年元旦，中国科学社在上海举办了一届规模宏大的书籍版本展览会，国立中央研究院、北平图书馆、浙江图书馆、江苏国学图书馆、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有正书局、铁琴铜剑楼、嘉业堂、涵芬楼等公共图书馆与私人藏书楼，以及徐积余、董绶经、张菊生、叶誉虎、黄宾虹、吴湖帆、丁福保等藏书家，纷纷拿出了隋唐写经抄本，以及宋元明清古籍的各种版本参与展览。展品中还包括部分欧洲古代版本与抄本。这次展览影响很大，部分外国驻华人员也参加了展览。蔡元培在开幕式上致词，并为展览纪念刊《中国版本略说》题签。

　　公元1931年，上海书籍版本展览会的举办与钱基博《版本通义》出版。由此，可将这一年视为现代版本学的元年。

　　我最初浏览钱基博《版本通义》，多少带有几分私心，因为他在书中对我的先祖安国刻印铜活字书籍的功绩多处着墨彰显，评价甚高。作为胶山安氏后裔，私心颇喜，故爱读此书，尤其喜读其言：“明以来，活字版盛行。出于吾无锡安国家，流传最广，为世珍秘，其次华氏……然华氏所刻书，不如安国之精。”我在写作相关文章中屡次引用此语。

　　《版本通义》，此书区区几万字，内容与取材并不丰赡，但其明宗旨，重义理，打破了前人读书札记式的重例证而轻旨义的习性。清代学者洪亮吉把藏书家分为几个等次：即考订家、校雠家、收藏家、鉴赏家、掠贩家。他把著名版本学家黄丕烈视为鉴赏家，仅高于掠贩家，此论有失公允，但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钱基博与洪亮吉有相同的学术观念，亦是重校雠，轻鉴赏，尤其对晚近藏书家的“佞宋主义”颇为不屑。如陆心源的“皕宋楼”、袁寒云的“百宋书藏”等即是。叶德辉《书林清话》中说：“私家之藏，自宋尤袤遂初堂、明毛晋汲古阁，及康、雍、乾、嘉以来各藏书家，龂龂（yín）于宋元旧钞，是为板本之学。”然钱基博对此将宋元旧钞，视为版本学之重点，并不赞同，他指出：“版本之学，其始以精校讎，其蔽流为骨董。”他认为“版本之学，大用在讎校”，这是版本学之精义所在。而不是将古籍当成古董来欣赏。

　　当然，从现在的眼界来审视，钱基博《版本通义》也有不足之处，学术架构不够完备，摘引叶氏《书林清话》条例略多。当然要跳出臼窠，另辟新意，确实不易。但其现代版本学的创始之功，是值得肯定的。

　　钱基博另有一部目录学著作《古籍举要》，原名《后东塾读书记》。清代学者陈澧书斋名“东塾”，钱基博取书斋名“后东塾”。以示敬慕。此书写毕于1930年，与《版本通义》同年写成。钱基博写此书的来由：“长夏无事，课从子锺汉读番禺陈澧兰甫《东塾读书记》，时有申论，随记成册。其中有相发者，有相难者，每卷得如干事，尽四十五日之力讫事。”他还说：此书“以与陈《记》，合之则互为经纬，而分之则各成篇章”。于是乎，书商闻其言而行之，当年世界书局便将陈澧《东塾读书记》与钱基博《后东塾读书记》合为一集出版。

　　《古籍举要》，属于提要类目录学，自清代《四库提要》开风尚后，此类著述，风行一时。钱氏《古籍举要》，亦是此中翘楚。

　　钱基博犹如一座挖不尽的文化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