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廉仲 文|
家境贫寒遇良师
徐悲鸿(1895—1953),江苏宜兴屺亭桥人。幼时的他,家境贫寒,弟妹众多。母亲是普通农妇,父亲在当地是小有名气的画家。为了生活,他自幼便随父亲四处流动,靠卖画卖艺来养家糊口。1914年,不幸染了重病的父亲去世,悲鸿借钱安葬了父亲。其后,穷愁潦倒,不到20岁的悲鸿,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只身一人去上海滩,闯荡谋生。他四处为人画插图、画广告,漂泊无定,食不果腹,成了这一时期悲鸿的家常便饭。
1916年的春天,一次偶然的机遇,降临到了正勤工俭学于震旦的悲鸿身上。时哈同花园创建明智大学,发出了一条征聘广告:征集字圣仓颉画像。最终,悲鸿的巨幅水彩仓颉像中选。自此,得哈同花园的大管家姬觉弥的赏识与重用,得以进明智大学作画与讲学。
也就是在这期间,有了“悲鸿自述”中所说“此时姬为介绍诗人廉南湖先生,及南海康先生”。如此的际遇,实在是令悲鸿欣幸不已。廉南湖先生(1868—1931),名廉泉,字惠卿,号南湖,又号南湖居士、岫云山人,江苏无锡人,我国著名的诗人、文学家、鉴藏家、社会活动家。
在不久之后的《徐悲鸿自传》中,谈及此一段情事时,悲鸿又做了“时又识廉南湖,极为契合,遂知名于沪”。这看起来虽寥寥的一语,却蕴涵着二人绵延交集数十年,至今仍鲜为人知的往事。
1917年4月30日,在《申报》副刊“诗囊”栏目中,刊登了时高丽音乐家、诗人吴孝媛一首《翦淞阁示座上诸客》诗:“啸歌一室井中天,逝水韶华二八年;人物多钟灵秀地,云山可奈别离边。于今四海皆兄弟,畴昔三韩已变迁;欲讬朱弦写怀抱,思亲忧国路绵绵。”诗前有序言:“是日,万家春宴集。主人为天虚我生及小蝶,客则翦淞阁主潘兰史、王钝根、廉南湖、徐悲鸿及余,凡七人。佐藤女史因迷路未到,王君席散先归。主客送余归邸,过翦淞阁,兰史命余鼓瑟,为奏高丽惜别之曲,因徐君今夕将赴巴黎也!夜归赋此,用志鸿雪。”说明了写作的背景。
那时节的小万柳堂(廉泉位于沪西曹家渡别墅的斋名),是一处著名的文人聚会场所,廉泉的翦淞阁上、帆影楼前(翦淞阁、帆影楼分别是小万柳堂別墅内的建筑名称),来自四面八方的朋友,经常在这里欢聚一堂。彼时,满座的高朋,吟诗作画,谈笑风生;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无论是谈诗论道,还是弦歌曼舞,人们都可以尽情地在这里浅斟低唱,鉴赏品评。一时间,小万柳堂俨然成为了诗坛画界人们心目中一展胸臆、交际往来的欢乐殿堂,文艺的沙龙。而生就一副爱才怜才心肠的南湖先生,自打去年见到了这位由家乡走出来的小同乡,便以他独具的慧眼,发现了这天赋极高的青年,未来的潜力非凡,不可估量。有如当年发现了观岱一样,令他兴奋异常。尽管,此时的南湖先生为了生计和事业,还时常奔波往返于日本神户与上海之间,但只要是一得机缘,南湖先生便将这才具极高的爱徒、小同乡带在身边,带进这业界精英人士的圈子中。这其间,先生的良苦用心,相信所有于此路走过来的“良驹”“宝马”们都懂得!
而悲鸿的所謂“契合”,不仅仅是心悦诚服于先生的画品画论和见识,还在于钦佩先生的人品人格,以及先生在为人上的那爱才、怜才、惜才的古道热肠。
如果说,透过上面的翦淞阁雅集,我们领略到的还只是南湖先生将悲鸿带入到“圈子”里来的过程,那么,由鼓励其远赴西洋留学始,则意味着先生已开启了将悲鸿推出去的征程。
画马题诗“九方皋”
廉泉在题《徐悲鸿为卢使君画马》的四首中,其三曰:“三千弱水传名迹,少日飞腾也自豪。帐外雪花大如掌,不知谁是九方皋。”
此悲鸿的画与南湖先生的题诗,均是在1918年,悲鸿赴法留学之前的事。要说这样的诗配画,如果以我们今人的眼光来看,那可能是再自然不过的珠联璧合之作。因为我们已经熟知了悲鸿先生是蜚声中外、更是以画马著称于世的大画家。然而,倘让我们将时光倒退回上个世纪初的上海滩,那时刚刚年届二十有三的悲鸿,也仍还不过就是一正在为生计前程打拼的“打工”青年。尽管,天赋的才具,已使这“小荷才露尖尖角”的他锋芒初露,但“荒荒万劫见沙痕,细草长松锁洞门”,你再好的良驹,也仍难免这“养在深闺人未识”命运。
一般来说,一个绘画,一个音乐,这是两个除了需要本人的天赋才具而外,还是一个更需要得遇名家赏识与世人认可的行当。这在当时,以南湖先生在诗坛画界的资历,更以人们所熟知的在书画鉴藏界的声望,而为这当时还尚名不见经传的小青年题诗,并且是一气呵成地题了四首,这本身就已是非比寻常、非同小可了!显然,这位当年曾成功地将吴观岱带出家乡,并使其蜚声于中国画坛的伯乐,此刻,正再一次不遗余力地向世人们昭告着,又一匹“嘶风曾踏贺兰山”的宝马良驹降临了!
于此,不由使人想到,当年南湖先生为悲鸿画马所作的题诗,与其说是像一枚“南湖鉴赏”章,钤印在悲鸿画马图上,倒不如说更是像为正在为生计前程打拼的悲鸿,量身定制的一具“投名状”!
于是,一句“不知谁是九方皋”,在这里,既像是对着苍天,亦像是在向着世人发出的呐喊:有谁能来认一认我这宝马良驹耶?这也就是尽管已绵延过了二十多年,时已届中年,正如日中天、驰骋画坛的悲鸿,每当一提及“九方皋”,便仍难忘于身为伯乐的南湖先生,便仍唏嘘感伤不已的因由所在。
时过境迁情难忘
1941年2月,悲鸿将1939年在新加坡举办筹赈画展期间印制的《九方皋》图片赠徐寿,并在下方空白处题:“民国七年冬,余被派赴法国,频行为卢将军画马。南湖先生题诗三章,其一云:三千弱水传名迹,少日飞腾也自豪。帐外雪花大如掌,不知谁是九方皋。越十年,此画写成,即用以纪念廉先生,又伤先生之终未见此画也。徐寿先生雅鉴,卅年二月悲鸿并识。”
可见,此一题诗,对悲鸿一生的触动与影响。以致,使他始终都是在视与其“极为契合,遂知名于沪”的南湖先生,为其生命中的贵人,从而发出此画写成,即用以纪念廉先生的“无极感喟”!很难想像,如果当初,悲鸿不是以南湖先生为原型而创作的“九方皋”,那么,当时过境迁,斯人已去的十余年后,悲鸿还能一而再地在为南湖先生未能得见此图而忧怀感伤、为憾不已的吗?
正所谓纪念者,势必是心中有所敬仰、有所怀念、有所感喟,方可视之为纪念!
当时间到了1928年,旅法多年的悲鸿辗转回到了国内,面对“居外十年之悲鸿归来”,兴奋异常的南湖先生更是依然拱手相迎、倾箧而待,可见先生对这位当年“极为契合”的青年才俊,如今又学成归来的爱徒,是何等的欣慰、何等的信赖、何等的宠爱!
于是,南湖先生又有“嘶风二首题徐悲鸿画马”诗问世:其一,“崚嶒瘦骨不同群,竹石如山隔世氛;能托死生今有几,回头犹识旧将军。”其二,“长鸣宁诉牵盐耻,万里胡天顾影豪;逸气稜稜谁会得,前身合是九方皋。”(南湖《梦还集续集》)
要说,南湖先生此一为悲鸿画马的题诗,与上一次为悲鸿画马的题诗,时间相距,也就恰恰不过是十来年。然而,奇巧的是,在两诗中,均出现了“九方皋”这一字眼!只不过,斗转星移,两诗前后的意境,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说,十年前,在为悲鸿“为卢使君画马”的那次题诗,通篇立意,都是先生在为眼前这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做着鼓与呼的话,那么,及至而今,眼下这篇,却已全然是“崚嶒瘦骨不同群,竹石如山隔世氛”的诗人,在“长鸣宁诉牵盐耻,万里胡天顾影豪”了!此刻,从诗中所透露出来的一片悲凉之雾中,我们看出来南湖先生显然是领会了悲鸿此作,是在以马喻己,为自己勾勒出了一幅素描肖像。从而发出“能托死生今有几,回头犹识旧将军”这样的感慨!同时也为能与居外十年归来的悲鸿这次相逢相会,感到了无比的欣慰。“逸气稜棱谁会得,前身合是九方皋”,则简直就是直接在点破着悲鸿此画此马的主题。
像这样,前后历经十年,始终是在围绕着《九方皋》做的两次题诗,这在南湖先生的所有诗作中,还真是绝无仅有的罕见现象。或许,这也正是为“悲鸿作《九方皋》图的真正概念源缘,是来自南湖先生”的这一判断,从另一侧面提供了有力的注脚!
画坛伯乐是南湖
中国的文人士大夫,历来就有一种报恩情结。虽还不至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吧,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情怀,总还是有的。
就前文所提到过的吴观岱老而言,就曾有过如下轶闻报道:“中年后,廉南湖偕观岱至京,因得纵观大内所藏,宋元明清,各家真本,心追手摹,功力之进,一日千里。归而画名冠江左,则所见广致功深也!”“前年,南湖先生以负债累累欲弃小万柳堂,观岱汇千金以济其急。风义为今所罕见,士论以此益重之。”(赵眠云:《画苑二难记》,《锡报》1929年12月2日)
以上情事,作为同一时代走过来,面对着又都是自己的同乡老前辈,悲鸿不会不有所知晓与耳闻。而以悲鸿与这些风雨名士间的一片赤忱、感恩情怀,其胸间也就早有挥笔洒作《九方皋》图之念,以图藉此来感南湖先生的知遇之恩。并且,为此已几易其稿而构思久矣!孰料偏偏天公不与遂人愿,也就是正当他满怀激情地为南湖先生筹作这《九方皋》图时,北方传来的却是南湖先生不幸病逝的消息!
可想而知,悲伤之下悲鸿,于图成之日,不禁在图上写下了一笔沉沉的落款:“辛未初冬第七次写此,并纪念廉南湖先生,感喟无极。悲鸿时授徒中央大学,居丹凤街。”
南湖先生本身不事丹青,然而,他却以他在画理画艺上的精道研究和渊博的鉴赏学识,在我国近代诗坛画界颇负盛名,享誉一时。而他别具一格的识才慧眼和为人的古道热肠,更为家乡、为我国的近代画坛,先后推送上了像吴观岱、徐悲鸿这两颗璀璨绚烂的巨星,以及还有像杨苓茀、凌叔华这些耀眼夺目的明珠。
仅以此,以“逸气稜稜谁会得,前身合是九方皋”来称画坛伯乐的南湖先生,从而彪炳于中国近代的美术史册,想还不至于是受之有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