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钱红莉 文 |
朋友馈赠一袋徽州冬笋。
作为冬日四清客(冬笋、蒌蒿、紫菜薹、水芹)之一的冬笋,当得起头牌角色,也是吃货们最心爱的恩物。
不做一道腌笃鲜,何以对得起这一袋远道而来的笋?
翌日,去菜市,黑猪肉铺子前站定,挑一根腌制风干后的猪肋排,再买一刀连带小排的新鲜五花肉,末了,配上半斤大锅烧制的千张结。回家,分别给两种不同性质的肋排焯水,五花切方块,顺便一起洗个热水澡,捞起备用。豪横地挑出四枚壮笋,当笋衣一层层褪尽,露出羊脂玉般笋肉,端坐于瓷碟,一如清供。
笋切滚刀片,凉水下锅,半勺盐,焯一焯,捞起,放水龙头下冲凉,取其酥脆。咸、鲜肋排,连同五花肉,凉水下沙罐,急火攻开,撇去浮沫,少许黄酒去腥,改小火,咕噜咕噜慢炖,大约半小时,倒入笋块、千张结,继续慢炖十余分钟。家里弥漫风干肋排特有的咸香,勾魂摄魄,直捣肺腑肝肠……
咸肋排经过长久煨制的香,排山倒海,汹涌澎湃。这种香,相当暖人,真是对得住这秋往冬至的冷雨天。我站在阳台,望楼下咫尺之隔的一株柿树,满树巨大叶片在初冬的风雨中摇曳癫狂,心情大好。
食物的特殊香气,何以将一个原本郁郁寡欢的人深深撼动,随时要起飞升天?食物的香气里,是否蕴藏着大量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的密码?
这么着,一个人的午餐,硬是吃出了海天盛筵的阔绰。所有一切,不过是为着给尊贵的冬笋锦上添花。一道腌笃鲜里,笋当仁不让为绝对主演,咸鲜肋排则是底味的铺垫,好比京戏舞台上开场锣鼓,一番热闹之后,梅兰芳施施然甩着水袖缓步出,鸦雀无声中的那个人,多么瑰丽,多么惊艳。
冬笋何尝不是美食界的梅兰芳。大块五花肉,增其润;千张结,助其收汁;骨骼清奇的,唯数笋块——纵然于浓汤里千滚万滚,依然不改羊脂玉本色,反而更添润秀,入嘴,瞬间无渣,微甜爽口,毫无餍足感。
整个一罐汤,呈现牛乳色,是火候到了,有茸茸之感,颇为滑喉。饭罢,舀一碗汤,一饮而尽,脊背一层细汗,伸手可触的满足。
上海人最为钟情腌笃鲜。大多误以为这道菜,为沪上人士发明。实则,腌笃鲜属我们徽州人首创。
徽州多山,多竹,山野人家热爱饲养黑猪。每临年底,将猪宰杀,猪后腿腌起,风干,悬于照壁上,三五年后,享用。
腌笃鲜原创性材料里,最点睛的一笔,当数徽州火腿。
后来,腌笃鲜流传至沪上等地。但,珍贵的徽州火腿,何曾手到擒来过?只好退求其次,以咸肉、咸猪手、咸肋排取代,不曾想,照样鲜美无匹。
有一年,朋友赠与一块徽州三年陈腿,做出过一道别样腌笃鲜。徽州火腿的香,温柔敦厚,如佳酿,如醪糟,香气里杂糅着似有若无的陈年酒气,像从很远的地方跋涉过来的,袅袅娜娜,颇为润喉。
我家这锅有咸肋排参与的腌笃鲜,笋片、千张结被悉数食尽,肋排也逐一啃掉,唯余半罐白汤,存入冰箱。翌日,将菠菜、芫荽、秀珍菇等,一齐下进陈汤里唰唰,吃了。明知隔夜荤汤不健康,但,到底弃之可惜。
冰箱尚存四枚壮笋。每开冰箱门拿东放西的,这几枚笋急急扑入眼帘,刺激我不停琢磨,接下来,该怎样更好地享用它们。
何不再来一道小排焖笋:新鲜黑猪肋排两根,将笋滚刀切小块。焯水后的小排,以姜片、京葱段爆香,加开水,中火烀,起锅前半小时汇入笋块,吃其嫩脆。
每年冬天,厨房经济这一领域,势必投入大量资金于冬笋这一项。鸡汤里,放两三枚笋同炖,喝起来,不上火。笋是寒物,既解了鸡汤的腻,又消了鸡肉火气。炖鸡汤,最好用矿泉水,鸡肉微甜,笋更甜润。炖鸭汤,如出一辙,笋吸掉重油,顺便解腻。
冬天深了,腊肉晒好,可享用另一美味——腊肉蒸笋片。腊肉要选用那种肥瘦各半的五花,切薄片,笋亦薄片,一层腊肉覆一层笋,干蒸,扑鼻的香,下酒,亦下饭。也可用咸鸭干蒸笋片。
笋是清客,可与一切菜式搭配。
四川、贵州、广西等地盛产酸笋,泡的想必是春笋吧。气温回升,春笋产量高,价贱,一时吃不掉,拿来浸于百年老卤中。
冬笋产量少极,价格居高不下。逛菜市的我,一边搓着手哈气,一边拿三四枚笋放秤上约重,虚空里总有我妈妈的身影闪回。但凡买回价格昂贵的菜式,她总要痛陈前非,不过是规劝:孩子啊,过日子要细水长流,不能大手大脚不知节俭,这笋子又有什么好吃的呢,跟肉一样贵……就在她唠唠叨叨间隙,一道油焖笋也被我烹熟了。
宁可少吃一餐肉,也不能没有几枚笋。
当大雪纷飞……你来我家,什么也不必提,拎几枚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