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栀 文 |
当惊蛰的第一缕风吹到江南,大地便苏醒了。我乘风而来,于田地间找寻春的足迹,于是,我看到了她。
那一株蜗居于田埂间的嫩绿小草,几乎承载了我一整个童年的记忆,每逢春日,我总爱挎着小竹篮,奔跑在田野之间,只为与她来一场浪漫邂逅。她的长相并不出挑,幼时,总是软软地伏在地面,茎骨向四周伸展,既不与山花争艳,也不与野草比高。我常常感叹于她的“佛系”,也倾慕她的自在。
若再年长一些,她的根骨会硬挺起来,当玉足裹上白纱,鹅黄的花儿忍不住探出头来,所见之处,满目春光。她毛茸茸的茎叶煞是可爱,轻轻一掐,浅绿便向深绿合拢。年少时,我曾不厌其烦地做着同样的试验,只为探索颜色变换的奥秘。诚然,这样的行为稍显稚气,但却是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少有的乐趣之一。
我并不知晓她的学名,长大一些才知道,原来,她有一个有趣的名字:鼠曲。而当我知道她还有化痰止咳、祛风除湿等功效时,我对她的喜爱便又多了几分。
之所以采摘她,是为了迎接春社的到来。春社日做“社粿”,这是我家乡浙江庆元的习俗,而她,便是制作“社粿”必不可少的秘密配方。我们通常会摘取鲜嫩的茎叶,洗净后倒入石臼中,以特制的工具捶打,直到她的颜色彻底凝为深绿,符合人类的咀嚼口感之后,再将其倒入事先碾磨好的米糊之中。二者亲密相融,乳白色的米糊便换了颜色。若是在碾磨米糊的时候再加上几片青菜,以植物碱辅之,颜色会更加葱郁。为了提升“社粿”的口感,我们通常会加入炒熟的肉末、干香菇等辅料,这些顺手可得的家乡小食,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她的伴侣。
那时,家里用的还是农家柴火灶,一大口黝黑的锅架在灶台上,底下留一个洞口用于生火。我们通常会设置三口不同大小的锅,它们各司其职,承包了一家人的一日三餐。最小的那口,便是我们日常炒菜专用,而制作“社粿”,用的便是它。
记忆中,我经常踩着小板凳,看母亲如何制作“社粿”。她会提前准备一块肥肉,将筷子斜插进肉里,再将肉放入盛了油的碗中,素手沾了少许油渍,在微光中散发着动人的光泽。她轻轻捏住筷子的另一端,迅速将肉片在锅底滚上一圈,很快,锅底便泛起一层油光。这个时候再将事先准备好的米糊倒进去,细碎的“呲呲”声瞬间撞进耳朵,一声一声,像清脆的虫鸣,将春的喜悦写进这农家烟火之中。这样的动作,母亲已经重复了无数遍,一来一回,已占据她一半的人生。
柴火灶的锅并非平底,而是呈倒圆锥形,下窄上宽,从我的角度看去,那翠绿色的汁液铺在锅底,就像是一条绿罗裙,绽放在那个春日午后,也闯进了我的心底。
将米糊摊平之后,是要盖上锅盖焖上好一会儿的,哪怕被厚实的木质锅盖阻隔,那独有的清香还是穿过缝隙,钻进我的体内。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将脑袋凑得更近,却被母亲轻轻拍开:“凑这么近,可别烫着!”母亲总是担心我会被烫伤,勒令我远离灶台,而我每每抵不住诱惑,蹑手蹑脚地接近,五指张开撑在灶台上,小脑袋卖力往前探,只为靠近那盛放的绿罗裙。
在你来我往的较量之间,我终于等到了她。出锅的那一刻,鼻尖被甜蜜包围,大米的清香包裹着淡淡的青草味,让我仿佛置身于辽阔的草原之上。香菇从不吝啬她的美味,而我,却在追逐她的过程中,咬碎了那一件心心念念的绿罗裙。
“社粿”之美,还在其羹。当所有米糊都被用尽,只剩一点儿汤汁慵懒地挂在桶壁上,她的另一场旅途才刚刚开始。“嚓、嚓、嚓”,砧板上传来刀片与蔬菜切磋的声音,音符跳跃,裹挟一室清香。每当这个时候我便知道,这一场春事已经接近尾声。将切好的菜倒入锅中,加以葱蒜爆炒出汁,再将洗下来的米糊倒入其中,撒上少许食盐调味,简单的“社羹”便做好了。浅浅尝上一口,整个春天都在齿颊间绽放。哪怕到了现在,我仍然对这一口羹汤念念不忘。
山里长大的孩子,总是习惯在田地间寻找归宿,如今春社将近,山野里的草儿一如当年,我便又想起了那一抹灿然的绿。我想,那一条绿罗裙,已经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