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智雯 文 |
也是这几年,我忽然开始读范小青的作品,那些不很时尚却沉淀着岁月痕迹的平和与深邃,在我日夜阅读时渐次铺成开来。我时时闻到她在“银杏时光隧道”中的气息,宁静的,清新的,美好的,激动的。
范小青是个行走的人。
她行走在烟雨的江南里。在西山感受早春的温暖、夏天的热烈、秋天的意韵、冬天的古朴;在明月湾里感受老宅、窄巷、古树、祠堂的天然;在山塘街里沉浸,“不要世俗的什么干扰,就是一个人和一条街的交流,一个人和一条街的相遇相拥”。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但范小青说,“到扬州去,到瘦西湖去,是不用挑日子的”。以前的我不甚理解,直到在灰蒙蒙的一月天走进瘦西湖,我仿佛忽然从草木间看见古人的凭栏高歌,这才信了她的话:到瘦西湖去,是不用挑日子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换作瘦西湖”,都是历代文人的千古体验,而我,也似乎与历史的江南、与历史的瘦西湖化为一体了。
她行走在江南的人文积淀里。细细长长的老街,几位大妈随意又零散地坐着,“她们在这里晒太阳,做着手工活,看看游人”;低矮旧陋地民宅间,“夹杂在普通民居中的深宅老院,那真是庭院深深深几许”。她听熟悉的评弹,闻苏州的小吃香,看如水墨般的白墙黛瓦,一切都是温柔而熨帖。她返身青山绿水,念着西塘神女、钱王射潮的传说,吟着“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在江水如画、烟雨如绸中遥想无数的文人无数的笔墨还有无数的市井江南。
她在人间的真情中走走停停。在《安得广厦千万间》中写和陆文夫一起时的三种享受,一是“非常喜欢听陆文夫老师讲话,讲课也好,随便聊天也好,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二是喜读老师作品,“陆老师的作品也是以‘小’见称,小街小巷小人物小事情,但通篇却透出大气派”;三是喜看老师喝酒,“如欣赏一幅意境深远的山水画”,令人沉醉。她用“安得广厦千万间”形容陆文夫的宽容、平和,还有对世界广博的爱意。她在《外公和外婆》中写“外婆和外公算不上什么恩爱夫妻,他们的旧式婚姻以及他们各自的性格脾气,决定了他们不能平平静静地走完共同的一生”。虽然外公外婆总是吵架,且外公早早与家人分开,然而,亲情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外公寄回了一张张汇款单。范小青虽然未亲睹外公那时的期盼,但却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总是翘首以盼绿色制服身影的老人家形象。文章结尾,“虽然我从来没见过我的外公”,如一记重锤敲击人心,平淡而悲伤。血缘上的羁绊,是范小青内心柔软的、无法割舍的情感。
她在女性的世界里浮浮沉沉。她在小说里写女性,比如万丽、王老师、俞进、张寡妇、阿惠、陈小马、瑞云、王桂花、梨娟等,每个女性都印着苏州城的特性,或是刚强脆弱,或是洒脱清醒,或是善良坚韧,或是淡然随性,或是勇敢隐忍,或是叛逆执着,或是温婉平和,或是封建保守,或是放荡风流。她在散文里写女性,比如《女人与烟》,写母亲抽烟,“我母亲抽烟,但是母亲的烟,抽得很痛苦”,那时母亲抽烟是掩藏的,是害怕被人发现的,是恐惧和无奈的。时代进步了,女士抽烟也成了件平常事,但母亲却永远离开了。比如《家务事》,写“我敬佩许许多多的职业妇女,她们把职业和家务都做得那么好,不可能没有矛盾,不可能没有痛苦,也不可能没有困难,但是她们能够克服能够战胜”。质朴的语言书写着质朴的人生与质朴的瞬间,这是范小青为我们提供的女性窗口,也是范小青向我们展示的苦涩与温柔。
时代是范小青犹疑又犹疑的地方。她行走在时代变迁里,感叹着“我们的古城已经丢失了许多山塘街、山塘河,我们不能在丢失一草一木一寸土地了,坚守住古城最后的老街,是我们每一个苏州人的责任”。她对苏州古城不是简单颂歌,而是奔跑在古城与过往岁月间,她说,“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新闻接一个新闻的时代,这些新闻告诉我们,古老的苏州正变成现代的苏州”,这固然是件好事,“只是当我们偶尔地生出了一些情绪,偶尔地想再踩一踩石子或青砖砌成的街,我们就得寻找起来了”。她走在平江路,寻找那些曾经无比亲近如今却踪迹难觅的老街。稀疏平常的日子,一个人随意行走在苏州老街,这是件多好的事情,但她将“寻找”视为一场出逃,“就这样走走,看看,好像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想头”,只是来寻个亲切罢了。在她心里,印着平江图,横横竖竖,街街角角,一目了然。或许在某个清闲的日子,她合上书本,心里想,“走,到平江路去”。高楼林立渐渐替换了小院深深,一半是现代,一半是回忆。但是,“凡有消失的,就必定会有不消失的”,白墙灰瓦,小桥流水永远都在。
人生如旅。范小青在时光中慢慢走啊,走着自己的清淡与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