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容邈 文 |

　　“立夏见三鲜”，这是无锡地区的节令食俗。这“三鲜”老法头里分为“树三鲜”“河三鲜”及“地三鲜”。这“地三鲜”则指正当新上市的莴苣、苋菜和蚕豆。今年劳动节假期，女儿全家回锡省亲。想到5月5日正好交“立夏”节气，家里午餐便烹了碗葱花蚕豆。正在上医大的外孙女突然问我：“外公，黄豆、赤豆、绿豆、黑豆、扁豆都名副其实，这蚕豆的名称有啥花头？”好在我对蚕豆有所研究，便随口道来：“蚕豆恰在养蚕季节成熟，古籍《农书》明载此豆‘蚕时始熟，故名蚕豆’，于是就有了‘蚕豆’的名称。”外孙女又问：“鲁迅先生文章中为啥又称蚕豆叫‘罗汉豆’？”“浙江一带称蚕豆叫‘罗汉豆’，与云南称蚕豆为‘佛豆’如出一辙，都因蚕豆子形态光溜溜的，好似僧人之头的缘故吧。顺便再说一点，蚕豆又叫‘胡豆’，这是因为这蚕豆豆种是汉代张骞从西域带回中国的。这‘胡’字是中国古代对北方和西方各族的泛称。”我说到这里，外孙女幽默地插话：“可不是我们胡家种的豆嗬！”引得全家人大笑。

　　我家制作葱花蚕豆的方法也较有特色：先将新鲜蚕豆剥去眉皮，在烹饪前才可用清水洗净（不宜过早清洗待烹），然后再将蚕豆在滚水中焯一下取出滤干，锅中倒入食油适量，加生姜数片，将滤干的蚕豆倒入锅中，然后点火烹炒，炒片刻，加适量开水煮烧熟，见蚕豆刚熟，加少量食盐，撒入一把葱花，炒拌十来下就起锅装碗。葱花蚕豆有人烹时或加糖，以使其味又咸又甜，但加糖的葱花蚕豆不大适宜“三高”者食用。关于蚕豆滚水焯后再炒，一则可去蚕豆衣涩性，另一妙处，焯可减少蚕豆所含嘌呤，这对血尿酸偏高、痛风患者大有禆益。刚出锅的葱花蚕豆，碧绿生青，真能先声夺人，食之满口甘糯鲜美。

　　说到蚕豆，还有一道名肴是“咸菜豆瓣汤”。此菜是江南本地家常菜，家家户户都爱吃。江南人在异乡偶而吃到咸菜豆瓣汤，时会顿生“莼鲈之思”一般的乡恋。

　　无锡名士钱锺书先生是革新家乡菜咸菜豆瓣汤的弄潮儿。1937年，钱锺书与杨绛赴英国留学。杨绛（生女儿钱媛）临产前，钱锺书四处奔波，托人提前为妻子定好舒适的单人病房。产后专门为妻准备“坐月子”营养食谱，其中有道好菜叫作“豆瓣鸡汤”。豆瓣即蚕豆豆瓣。也许钱对江南的家乡菜咸菜豆瓣汤情有独钟，认为蚕豆豆瓣富有营养价值，味美酥软易于消化，加上杨绛生女儿正值当地新蚕豆应市，于是钱便选定了蚕豆豆瓣作为妻子产后营养食谱原材之一。钱又别出心裁，将故乡妇女产后常用以补身而常喝的鸡汤替代咸菜汤，于是烹饪了豆瓣鸡汤给妻吃，蚕豆豆瓣配伍鸡汤，真是珠联璧合，恰到好处，很富营养。后杨绛回忆此事时，总是微笑着说那豆瓣鸡汤，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食。

　　关于吃蚕豆吐壳（蚕豆壳又称“蚕豆衣”），其实嫩蚕豆不必吐壳，嫩豆壳不仅好吃，也有营养成分，还有疗病功效。《慈航活人书》载，小便久闭，鲜蚕豆壳三两煎汤服。曾见现代医学报道，蚕豆壳煎汤代茶饮，可辅助治疗慢性肾炎水肿。记得孩提时，我饮食嘴刁，吃葱花蚕豆时吐壳，为此受到祖母训斥，她的理论依据挺滑稽：“笋市吃停当、新蚕豆上市，笋多吃了耗心血，吃蚕豆不吐壳可以补心血，老天爷安排得几胡好！吃嫩蚕豆还要吐豆壳，真是呒清头！”现在想来，老祖母告诫我吃蚕豆不准吐壳还是有点道理的，只是限于时代，她没把蚕豆壳的药用功能说准。

　　记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每当蚕豆老了，我祖母、母亲就把老蚕豆剥壳，取蚕豆瓣加葱花烧成近乎泥状的蚕豆菜，俗称“焐酥豆”。剥剩存下来的蚕豆壳洗净晒干，再炒至微焦，用以泡茶。入夏以后，我家有只有盖的陶瓷缸盆，内中就泡一缸盆蚕豆壳茶，作为热天的防暑清热饮料。此茶色微黄，味清香，我们全家都爱喝此茶。老祖母说：“大热天多喝点豆荚壳（即蚕豆壳）茶，身上勿生痱子咯。”这回老祖母说对了。现代中医研究认为，蚕豆壳炒焦代茶饮，可作夏日药膳饮料，其功能祛暑清热，预防痱子和泻泄。

　　讲到蚕豆，不免想到一句吴语：“蚕豆花开黑良心”。我是在跟母亲去剧院看锡剧《庵堂相会》时听到这句吴语的。依稀记得该剧中讲，青年陈宰庭与表妹金秀英自幼定亲。后陈家道中落，金父金学文赖婚，逼陈退婚并殴打陈。金秀英与陈宰庭阔别多年相逢而不相识，交谈中，陈痛斥岳父：“蚕豆花开黑良心，像我岳父金学文。”我后来亲见蚕豆花的真貌。那是在“杨柳生，放风筝”的时节，我在城郊田塍看到蚕豆开花。细察之，其花冠蝶形，旗瓣白色，有淡紫色脉纹，端圆而有一短尖头，基部渐窄，翼瓣边缘白色，中央有黑或紫色大斑，椭圆形。噢，“蚕豆花开黑良心”，我终于弄懂了这句吴语喻指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