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宏伟 文 |
经常会想起乡下的老屋,尤其是屋前的那个小花园。
母亲18岁从城里下嫁到农村,除了所谓的爱情,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开心。直到因祸得福从天上掉下个小花园,才让她的脸上有了灿烂的笑容。这时,她已是生了六个孩子的光荣妈妈了。
老屋的东隔壁有兄弟俩,经济条件一般,却都生得一表人才。二弟刚刚当兵退伍回来,和对门裁缝店的小裁缝一见钟情。老裁缝嫌他家里底子薄,瞧不上这个没穿上四个兜的“小八拉子”。
有一天,老裁缝刁兮兮对二弟说:“没有事少来转发转发,有本事么去搞点砖头来,在后门头造个厕所,省得小丫(小裁缝乳名)每天出去倒马桶。”那时候穷,窑上的青砖烧好了都运到城里去造高楼,乡下人搭个厕所基本都用石块或土坯,二弟却偏说要用青砖。满街去找,哪里会有呢,除非去拆新中国成立前地主家的房子。眼看牛皮要吹破,竟发现我家老屋门前的阴沟都是用清一色的上好青砖铺设的。为了抱得美人归,兄弟俩挑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爬出来撬阴沟,把下水道里面的砖头挖出来,堆在了裁缝店的后门口。
没想到,厕所还没动工,黄梅天就来了。几场雨下来,被挖掉了砖头的阴沟很快就被堵塞,老屋门前像开了条河,雨水淹到了膝盖上。我家的老屋是土改时分到的地主家正厅,地势很高当然没事,前面临街的店铺吃不消了,都进了水。裁缝店那里地势低洼,雨水一股脑儿从后门口倒灌进去,老裁缝急得脚脚跳。一想还是自己叫人作的孽,急火攻心,大病一场。
父亲看不过去,掏钱重修了下水道。老裁缝跳出来提议,在我家老屋与东隔壁之间的晒场中间垒堵墙,以示老死不相往来。我家顺水推舟,在隔墙的西边又拦了一道篱笆,竟然多出了一个小花园。
从此,母亲在小花园里忙碌着,成了真正的园丁。一有空就在那里笨手笨脚地栽树种花,脸上充满了期待。难得回家的父亲默默地靠在门框上抽烟,要等母亲蹦蹦跳跳像个孩子一样离去,才走过来朝掌心吐口唾沫,搓搓手,拾起扔在地上的锄头,把被母亲垦得坑坑洼洼的园地整平。第二天早上,母亲一脸灿烂,向我们炫耀她的“丰功伟绩”。大家心知肚明,母亲的农技其实是家里最差的,却任她吹嘘。
我的兄弟姐妹们也多了一个玩耍的好去处,在小花园里斗蟋蟀、捉迷藏,单调的生活里顿时有了光彩。放学后,几个要好的小伙伴总要到小花园里打弹子,下军棋。一副“四角大战”只能四个人玩,我就把棋盘画成“六角大战”,人多玩起来更带劲。小花园里,母亲种的牡丹粉嘟嘟、红艳艳,几个女孩子蹑手蹑脚钻进来,妄想偷偷地摘,我和二哥看得死死的,她们只好羞羞答答地过来讨。我们不给,这可是母亲的宝贝呢。不过,墙角处的夜来香呀,凤仙花啊,她们尽管采,做个花哨子吹得欢,或掐几朵凤仙花染指甲。姐姐们的同学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吵闹,搅了我们的玩兴,我只好往耳朵里塞团棉花,悄悄地跑过去,把蚯蚓、蜈蚣塞进了她们的书包。
母亲一辈子在街东的小学校里教书,老师似乎是孩子的天敌,每次她回家都悄悄地从后门进屋,不愿来打破孩子们的欢乐。夜幕降临,母亲在房间里拉起了手风琴,小伙伴都知道,马老师在提示大家要回去吃晚饭了。
母亲在她的小花园里一边弹琴,一边唱歌,抹着泪把我们一个接一个送出了家门,唯恐儿女们重复她的“青春无悔”。18岁的我,母亲最小的儿子,也终于踏着老街长长的石板路,离开故乡去追自己的梦。从此,故乡的莲溪,没了魂的莲蓉桥,以及早已丢失了暮鼓晨钟的莲蓉寺,都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梦里的故乡,唯有母亲的小花园,还在悄悄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