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久华 文 |
风越过五月的门槛,菜花就被吹成紫色的油菜籽藏在长长的豆荚里,乡野满地的金黄就这般被收纳起来,要等菜籽进了油坊,这些色彩才会被如数招供出来。此时蜜蜂们失去了馥郁的花地,“鸭尾子”也会放弃老墙下那堆半人高的芦柴垛,那里再也找不出甜嘴的蜜蜂屎了。
此后他会转场到西大圩边,灌溉渠两边的芦苇差不多已经半人高了,沟渠里已经有了蝌蚪的踪影,星星点点像漂在水面上的逗号。每次看到蝌蚪,他都下意识地摸摸后脑勺那根长长的辫子,倒映在水里的他活像顶着个大蝌蚪,他感到自己就是那个岸上的逗号。等春天的阳光再灼热一点燥热的春风再收紧一点,米白的槐花和风铃般紫色的桐花,就会落满那条隐秘的乡间小路,头顶上枝丫间叮叮当当青绿的桑葚,就会一点一点吐露出些紫来。
“鸭尾子”是他的乳名,后脑勺拖着的一撮胎发,没扎辫子的时候散在后面活像鸭尾巴,他恨透了这长长的尾巴还有满月那天就被戴上的一副银手镯和银项圈,为了这个他没少挨同学们嘲笑,还得了一个绰号:土哪吒。为了这个,他不知和娘闹过多少次,每次娘都会说:宝宝乖,这要等满十岁剃辫子办酒的那天才能摘呢。要不是娘答应说到那天会给他做一件新小褂子,他早就把这些讨厌的玩意儿摘掉了。可他一直没搞明白,为什么必须等到十岁?
那是一个他刚满十岁的暮春清晨,他终于穿上了盼了几年的新小褂子,浅蓝色纵横交错的条纹,像崭新作业本上的田字格。一阵狂乱的鞭炮声,把门前苦楝树上紫白相间的小花震落了一地,在亲戚们的见证下尾随了他十年的“鸭尾子”,也终于被母亲用红纸包着别到了屋顶的房梁上了。剃成“和尚头”的“鸭尾子”,再次路过灌溉渠的时候,卸下穿戴了十年的装备,再也不是小哪吒的他显然春风得意马蹄疾,顶着锃亮的脑门,特意又跑到水渠边照了又照,嘴里还嘟囔着:“你们这群逗号,我可是句号了!”水里的蝌蚪们竟被他照得一溜烟地游到了水草深处。
桑葚算是熟透了,每一枚果子上都缀满了鲜亮的小珍珠,每一粒珍珠里都隐藏着这世间最诱人的甜。这种甜和蜜蜂屎的甜不同:蜜蜂屎的甜是顺滑而飘渺的,像甜的丝绸夹着春天的草香,瞬间占据口颊,瞬间空无一物,瞬间整个人又被这种空吞噬;桑葚的甜却是扎实而具体的,像点燃的甜烟花,一朵一朵地喷溅,一朵一朵地绽放,直至最后连绵软的果肉都带着春天阳光的香气。这是他一个人的伊甸园!大快朵颐之后他觉得娘也应该尝尝这人世间的绝色美味,裤子左右口袋塞满了,新田字格小褂子口袋也塞满了,他双手捂着裤兜不敢快走,生怕哪一个调皮的桑葚会趁机逃走。他就这样步履蹒跚地挪着步子进了院门。
早晨还是崭新的田字格小褂子,已经被桑葚洇得像刚被老师红墨水批改过的描红本了!门前的苦楝花在众人的大笑中又落了一地。
五月的风是紫色的,掠过桐花掠过楝花。每当五月的风一吹,他都会感到有一种像发辫一样的东西在内心生长,根深埋在童年枝叶铺展在当下,五月的风是一支穿越思念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