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佑林 文 |
罐头菜是60后、70后这代农村娃最有记忆的味道。
那时,家境差不多的孩子,在外地求学,没钱买菜,罐头菜就是个念想。要想少吃罐头菜,就得寒窗苦读,铆足劲“跳农门”,用读书改变人生。
罐头菜,初中,一周拿一次。高中,一月拿一次。就是靠它,我念完初高中。长了知识,却不见长个儿,面黄肌瘦,年少老成。我跟母亲开玩笑说,我个子长不高莫不是营养不够造成的吧?母亲听后,笑而不语。
在城里上学,全靠自食其力。母亲总想变着花样弄点好罐头菜,可是再好,也只能放几天,时间长了生霉,起了白霜,就不能吃。可是舍不得扔,坚持吃下,竟毫无反应,长期缺油星的胃,居然对亚硝酸盐有抗拒性,至于损肝伤肾,几乎忽略不计。但时间过长,肚子痛得打滚、教室厕所冲锋式折腾的画面,让你刻骨铭心。
那时,住校同学多,七嘴八舌,一起分享,经常嘴巴没刹住车,一天不到瓶子就“见底”,给不了“长毛”的机会。后面只能吃干饭,先填饱肚子,有无营养再说。
在母亲长长的菜单上,有酸甜可口的辣椒、吃不厌的酸豇豆、嘎嘣的萝卜丁、脆口的白菜杆、芀芀菜、紫豆角……叫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都是她的“杰作”。父亲是种菜高手,山坡地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品种丰富,给了在全村享有“腌菜大师”名号的母亲极大的创作空间,母亲还在封口倒上麻油,阻止空气,更是点睛之笔。
尽管劳心费力、倾心付出,却无法解决根本,那层油没了,菜就很难保存。
于是,母亲又想大招:熬猪油。在熬好的油中放辣椒和盐,保存时间长,又有营养。一瓶白花花的猪油带到学校,我怕同学笑话,存放在箱子里,吃时,避开人剐一勺子反扣在饭盒里,熟饭刚好将油融化。吃到肚子里,人是舒服了,可是吃多了,读不进书。天天浑浑噩噩,想睡觉,成绩老没长进,母亲笑说我猪油吃多了,糊了心。
真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上高中后,为多送点罐头菜,母亲便让父亲见缝插针,“打游击”中间送。
高考那年,由于复习冲刺,我连续两个月没回家。一天,年级上大课。正当老师兴高采烈地与大家互动时,一个老人突然跑到教室门口打听人,大概是问他的孩子。兴致正浓的老师看有人打断他,他很不耐烦地呵斥道,没看我在上课吗?到其他班去找。老人有些失望,却又不甘心,便爬在窗台往里张望。我无意中向窗外扫了一眼。是父亲!他身上那件蓝色短夹袄,我一眼就能认出。我向老师打报告示意出门时,整个教室的空气突然一下子像凝固了似的,老师绯红着脸,同意了。
我跑出教室时,看到父亲还在那里一个窗户、一个窗户往里瞅,样子十分滑稽。我一把抓住父亲,将他扯到教室一角,父亲踉踉跄跄,几乎摔倒,嘴里仍喃喃道:“你看你这伢儿,把我拽这么快干吗?你娘让我来送菜,走得急,连衣裳也没换。”说着,他从米袋里掏出罐头菜。我看到父亲满身泥污,裤管还卷得高高的,气愤之极。一把打落罐头菜,瓶子“啪”的一声碎了,里面的菜四散一地。“谁吃你的菜,你赶紧走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我朝父亲吼道。
父亲一脸惊愕,手足无措、僵硬地站在那里。突然,他俯下身子用手捡地上的菜:干豇豆烧肉、鸡蛋、红辣椒……满眼失落地说:“把这么好的菜打在地上,要招天雷打的。”说着,他竟用手在地上拂菜,毫不理会被碎玻璃尖扎破渗着血的手。父亲的行为,让我更加恼怒,又令人哭笑不得。就在两人角力较劲时,老师出来了,他向父亲谦和地说了声“对不起”,并请父亲到教室跟同学们打个招呼。
当父亲走进教室,全体同学都站了起来,报以热烈掌声……
那天,我不知道啥时候送走父亲的。但我知道,自己愧疚的泪水就像父亲弯曲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看我这么长时间没回家,急了,她备好菜,硬是将正在泥田干活的父亲拉上岸,推他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
一瓶罐头菜,一生养育情。里面装的是菜,也是满满的爱。那是父亲母亲的味道,更是魂牵梦绕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