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霞云 文 |
晚饭后的天空妩媚多娇,如约见情郎的女子,雀跃地挑选更换着衣衫,粉色、橘色、大红、炫紫、天蓝……看得人眼睛都舍不得眨。
“妈,天这么好,出门走走吧。”母亲看看天,点头应了。没走几步,就落下一截,“来,我拉着你。”我转身停下脚步。她的手温热、粗糙,和记忆中很不一样。我多久没拉过这双手,真想不起了。只记得小时候,母亲带我出门时,总会笑着说:“来,我拉着你。”那手是多么绵软香甜。
走着走着,到了一家店门口,母亲诧异地看着我:“来这里干啥?”当得知我要带她按摩,急得转身就走,像有人抢她钱似的。我佯装生气:“钱都交了,不退的。”
“哎呀呀,你个毛丫头,钱烧的!”母亲嘴上埋怨着,脚却不停,随我进了店,“活了一辈子,第一次进这样的地方,像刘姥姥进大花园了。”我噗嗤笑了:“是大观园。”
进了房间,我看着无所适从的母亲,轻轻道:“妈,把衣服都脱了,不然人家怎么按摩呀。”
母亲飞快瞟了一眼旁边的按摩师,神色颇不自然,转头拉拉我衣角,小声追问:“胸罩也脱了?”
看着母亲窘迫模样,我忍不住笑了,七老八十的人像头回上花轿的大姑娘:“嗯,都是女的,怕啥。”按摩师也笑:“阿姨,没事的,你脖子肩膀哪里不舒服的,我帮你好好按按,再泥灸一下,保管你舒舒服服。”
母亲遮遮掩掩地脱了,迅速往床上一趴。床头有个洞,脸埋在里面,像把头埋进雪里的松鸡。房间里开着空调,灯光柔和,音乐流淌,舒适温馨。我静静地看着母亲:头发全白了,稀疏细软,有气无力耷拉着,显得脑袋小了一圈,更衬得身材臃肿。按摩师每推一下,床不堪重负似地“吱呀”一声。岁月如此粗暴急切,拉拉拽拽,曾经那个俏丽的女子,早没有了当初的模样,让人猝不及防鼻子泛酸。
年轻时的母亲应该挺漂亮的。有一次,她偷偷把二哥的军装穿上,戴上军帽溜出去玩,把村上的小伙看得眼发直。其中一个挑着粪桶的,扭着脖子死盯着看,一不小心脚踩空,连人带桶滚到了沟里,成了粪人。后来嫁给父亲,村里人讥笑说讨回来了一个“花瓶”(那时农村人嫌知青不会干农活),父亲眼睛一瞪:“咸吃萝卜淡操心,关你们屁事,我就喜欢好看的。”
“哎哟,轻点。”许是按疼了,母亲忍不住叫起来。按摩师笑着说:“好的,我轻点,少推推。”“推一次要好多钱的吧?”母亲挪动一下,“我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全是托了闺女的福,得好好按按,可不能浪费了。”
看着愈渐衰老的母亲,说不出的滋味。光阴急逝,最是无情,昨日的明艳,转眼就失了颜色。母亲竟这么老了,我不知白发何时长满了她的头?皱纹几时爬满了她的脸?那生风的脚步何时开始蹒跚?那腰身为何不再挺拔?其实对母亲来说,最令她恐惧的不是变老,而是那原本熟悉的,能掌控的生活突然脱了轨。飞速发展的科技,层出不穷的变化,令她越来越迷茫,越来越慌乱。这不会那不懂,不会扫码点餐,不会打车买票,不敢一个人去医院……生活把她越抛越远,融不进也跟不上了。现在的她和大多数的老头老太一样,只能蜷缩在生活一角,家长里短,忆着从前。而我只顾自己肆意奔跑,常常忘了回头,那丢失在暗淡时光里的身影,有多么孤单沮丧。
按摩结束已经八点多,夜空中一轮新月,散发着淡淡银光,澄净柔和,洗涤万物。母亲嘴角含笑,和我走在月光里。
“来,我拉着你。”声音同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