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咏梅 文 |
正午。大晴天。三间小店门前,长方坪场上摆开两个茶摊。两把黑伞的圆形阴影,罩住茶几上摆的两杯茶,两把靠背竹椅紧挨茶几脚架边,空椅子晾在那儿。茶摊隔开五六米远,靠东边的伞大得很,我特意从爷爷手里借的。
热浪一阵阵扫来,黑圆圈外,流溢滚烫金色的光。
我端坐伞下,浑身泡在火里。老伯招呼我坐到他店铺门口长条凳上,两只凳脚跨出门槛。
从早晨挑着茶担碰着露珠儿来河边村代销点门口,守着茶摊五个多小时,还没人买茶。邻座大娘也一样。这会儿她坐在老伯代销店隔壁茶馆门前矮脚方凳上,手中一把大蒲扇,摇着摇着停落大腿上。
高深柜台里头,伏倒在一张桌面上的聋古老伯打起了呼噜。后堂窗户里吹来凉爽河风,回旋于幽深店堂内。
我精神好得很。隔一会便冲进伞下,一遍又一遍把纱布掀开,捧起伞下木桶里的井水浇湿茶几、锡壶、玻璃盖板。一个大搪瓷缸,墨绿色带耳的,大碗茶,五分钱;另一小玻璃杯,两分钱。还半桶凉茶搁在老伯店铺靠墙过道边。
清早五点起床,挑来井水煮开盛入大铝锅,丢几把母亲做的谷雨红茶,红亮茶汤坐大木盆凉井水里,挑担出门时,两层雪白纱布遮着的木桶里,凉茶透出香甜。
玻璃杯又烫手了,我一口喝干温热茶水,又换上凉的。客人要喝凉冰冰的浓茶。
今天一早,金溪河上游各条山坳里的人走河边小路下来,赶墟场都要从门口马路上经过。正值“双抢”季节,逢墟的人比往时少,有爱俏的姑娘,爱逛电影院的小伙。
当然,多数是一个月九墟必逢(每逢农历三、六、九赶墟场)的当家男人,大清早走完四五里山路,到这已一身汗。
自然喝饱茶才出门的。没人停下来买茶。耐心地支起茶摊。洗得干净发白的木板摆两只茶碗,蓝光玻璃板盖住碗面,浓茶满溢。
十二点一刻,十二点半,一点……我不停地看幽深店堂里柜台内的座钟。
一点半,下面路口走来一个湿漉漉的人。
我飞奔回伞下,心突突直跳。
他放下压折提手的谷箩,坐长凳上,粗褂子脱下,扭出一股水流。拿旧草帽扇着,张嘴,鼓起腮帮子像鱼儿一样吐气,嘴唇干裂,嘴角堆起一层白沫子,他渴得紧。
邻座大娘摇着蒲扇走去,右脚踏门槛上,朗声笑着给他扇着凉风。我脸一下胀热。刚才他经过我的茶摊时,明显地看着玻璃盖子遮住的浓茶。她的雪白搪瓷缸洗得可干净,可透明玻璃杯茶水清淡,显然省下一半茶叶。
老表,给你端碗浓茶来,还没天光,古井里担水煮的,自家春上做的好茶,大碗,五分。她没等人家点头,便将白瓷碗送他右手边,那人笑笑,掏出五分钱硬币。
真好笑。谁不是大清早起床挑水来着?谁家的茶不是新出的?谁不是从那口古井石壁缝里接山泉水烧茶?我坐正身子,心里愤愤地。
又来了,一个敞怀拄拐杖的老爷爷,我伸长脖子老远便瞄着他从右首边机米厂墙头外一路上来。心又提起来。他一坐到长条凳上,我便抢先一步站到门槛边儿,心里打好草稿的话,却一个字说不出口。急得直冒汗。
她也来了,干脆站门框边儿紧挨老大爷,侧身唠起家常,仿佛和他相熟几十年了。老人掏出两分钱,眼睛看我,好家伙,她出手真快,顺手捊了去,快步端来一杯茶。
我飞快地回坐竹椅上。两点多了,茶几一角晒着太阳,我将伞挪转一点。心急气促,将大碗浓茶灌进肚皮,呛出一点眼泪。
太阳躺进屋后河边浓荫里,不断地有人往家赶了。一顶又一顶半新旧黄草帽从身边飘过。我没再往店门口那边站着。我已是一名三年级的小学生了。我的茶好,人家也看得见。
我安静地坐着。盼着一顶草帽、一双打满灰尘的草鞋在茶摊前停下,掏出沾染汗渍的五分钱、两分钱,响亮地喊声:来,妹子,给我端碗茶来,冰凉的。
我背对店门口那张长条凳,瘦小脊背挺得笔直,目视前方,余光瞟向倾斜凉阴里冒出一个又一个汗涔涔的人。
一个头戴草帽、右手臂勾一把黄伞的男人,松松快快走进店里。大晴天还带伞?他是一个乡下人公认的媒官,每月九墟,专门坐进墟上茶馆里给人说媒来。喝足了茶才回来的。大娘却说动他买了两分钱的小碗茶。
大娘凭着她的好口才,接连卖出十大碗茶,小碗的还没计算。
回想两年前,我一个人摆茶摊卖一大桶茶的光景,心里难受。记得刚开张不久,有回大娘来店里打猪油,看茶卖得好,下一逢墟日便搬来家伙和我并排摆起茶摊。她在村小学食堂办伙食,和我也是熟识的。那时她很和气。他们总爱喝我的茶。
今天不一样。她好像整个人都变了,她比我早到,一来便没拿眼睛瞧过我。几次张嘴想喊她一声大娘,都被她阴冷眼色压住。
座钟响过十六下,回家的山民一个个走进老伯店里,再买点洋油、火柴、肥皂,打点猪油、酱油、烧酒,坐下歇歇汗,买碗茶喝。
腰里鼓着钱包又有闲的男人,径直走进隔壁小茶馆。
正胡思乱想时,忽听得一串脆亮的银铃般的笑声从马路下边飘来。 笑声近了,墙外露出一顶雪白草帽,一件白底蓝花儿的确良衫子,雪白裤子垂到米白软胶凉鞋上;她侧身从我身边走过,她的汗是香的。嘴唇抹过胭脂一样红,大眼睛一扑闪,清冽甘甜山泉水就溢了出来。她坐在长条凳上,摇着蒲草编的扇子。
聋古老伯喊她阿志。她真好看。我想端一碗茶送她手里,看她小口啜饮红茶汤。
她身后远远地跟着个浓眉大眼的高大后生,他咋没一块进店歇着,给她买碗凉茶?
一整天,锡壶里茶水喝完。肚子咣咣地响。天色阴下来。阿志也走了。座钟敲响十七下,五点钟了。换上屋内桶里的凉茶,茶碗端端正正摆好,黑伞收起。
一定还有人在路上,一定有人会来买一碗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