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霁泓 文 |

　　今年的阅读经历中，最重要的作品，一定是已故的保罗·卡拉尼什医生（1977—2015）的自传《当呼吸化为空气》。

　　生命，既是脆弱的，又是伟大的。也许，生命的伟大正是因其脆弱。这是我读完《当呼吸化为空气》后最直接的感受。保罗出生在一个极度重视教育的印度移民家庭。童年的他和家人一起生活在亚利桑那州的沙漠小镇金曼。母亲为了让孩子们接受更好的教育，亲自开车带着他们前往拉斯维加斯参加各类学术考试。在这种家庭氛围中，保罗从小就是一个读书种子。在《当呼吸化为空气》的开篇，保罗引用了一首十七世纪的十四行诗：“你在死亡中探究生命的意义，你见证生前的呼吸化作死后的空气。新人尚不可知，故旧早已逝去：躯体有尽时，灵魂无绝期。读者啊，趁生之欢愉，快与时间同行，共赴永恒生命！”书名缘起于此，读起来亦颇有我国汉魏六朝诗的神韵，内里的达观和悲凉更是如出一辙。我觉得，是大量而走心的阅读，构建了保罗一生的眼界和胸怀。从十岁时读《1984》开始，他阅读了海量的经典，从文学到哲学，从诗歌到散文，从科学到宗教，书中让我不得不时时停下来翻找来源的引经据典，不过是作者丰富学养的无意折射。

　　保罗是一名优秀的作家，更是一位卓越的医生。他在获得斯坦福大学英语文学学士和硕士学位以及人体生物学学士学位后，赴剑桥大学攻读了科学医药历史与哲学研究硕士学位。后又以优异成绩从耶鲁医学院毕业。他回到斯坦福完成了神经外科住院医生培训，并进行神经科学的博士后研究项目，其间获得了美国神经外科学会研究领域的最高奖。保罗在面临择业时，之所以选择医学为终身志业，除了现实的考量之外，更有着了不起的使命感。作为医生，保罗对于医患关系有着深刻的哲学思考。他认为光专业技术出色是不够的，医生的最高理想是引导病人或家属去理解死亡或疾病。生病之前，保罗是这样看待医生的职责的：“满目的人间悲剧与痛苦失败，我真怕自己已经看不见人类关系最非凡的重要性了。”保罗对于自己的职业有着崇高信念：“和病人一起共度这些时刻，当然是要付出感情代价的，但也有回报啊。那是一种召唤，保卫生命的召唤，不仅仅是保卫生命，也是保卫别人的个性，甚至说保卫灵魂也不为过。这种召唤的神圣之处，是显而易见的。”

　　而当保罗在36岁的盛年自己成为病人时，他对人生的思考又有了完全不同的维度。彼时的他即将获得斯坦福医学院外科教授职位并主持自己的研究室，一纸诊断，无情宣告了一场重大改变的到来：“肺癌确诊了。我精心计划和辛苦创造的未来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在工作中那么熟悉的死神，现在亲自来做私人拜访了。我们终于狭路相逢，正面交锋。”“我不再是牧师或牧人，可以协助生死的过渡；我发现自己就是那茫然困惑、不知所措、需要度化的绵羊。”

　　在命运之手的翻云覆雨下，人类是如此渺小，生命是如此脆弱。然而，个体在终极命运殊途同归的同时，各自不同的反应和行动才真正赋予了生命极为不同的解读和真正的意义。保罗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勇敢的人。他在病后最难熬的时光里，通过文学获得了新生，用信念战胜了巨大的不确定性，正如他反复吟诵的贝克特的诗：“我无法前行。我仍将前行”，保罗没有放弃，而是继续追求自己的梦想——成为一名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

　　在治疗取得效果，身体稍稍稳定之后，保罗选择继续回到手术台上，在强度超过忍受极限的工作中抗争到了最后一刻。在手术室工作的最后一天，他哭了。因为他知道，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法以医生的身份发光发热，唯有用病人的身份继续与命运周旋了。但这也正是他和他的故事感人至深之处。他允许自己敞开心扉，展露脆弱，接受别人的安慰。就算身体已然垮掉，他还是精力充沛，开朗大方，充满希望，当然不是奢望能病愈，而是希望充实地度过目标明确、意义深远的每一天。当读到保罗终于等到了七年住院医师生涯的高潮，也就是毕业典礼的那个周六，却在出发前一刻病情恶化再难支撑，那个重要的时刻终究还是只能错过时，我再也无法忍住自己的眼泪。

　　随着病情的急转直下，保罗回到了家中，在家人的环绕下度过了生命最后的几个月时光。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为自己八个月大的女儿卡迪留下了一段话：“我要传达的信息非常简单：在往后的生命中，你会有很多时刻，要去回顾自己的过去，罗列出你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对这个世界的意义。我衷心希冀，遇到这样的时刻，你一定不要忘了，你曾经让一个将死之人的余生充满了欢乐。在你到来之前的岁月，我对这种欢乐一无所知。我不奢求这样的欢乐永无止境，只觉得平和喜乐，心满意足。此时此刻的当下，这是我生命中最重大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说，《当呼吸化为空气》是一本未完成的书，但这种未完成，恰恰也是本书真意的一部分。保罗的妻子露西在他离世后，以后记的形式完成了保罗未能完成的故事。露西写道：“他没有故作勇敢，也没有怀着虚妄的信念，认为可以‘克服’或者‘战胜’癌症。他坦然真诚，对自己本来规划好的未来变得无望，他表示悲痛；但同时又创造了一个新的未来。”

　　保罗·卡拉尼什虽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留下的文字却成为了永恒。这不是一本励志鸡汤文，这是保罗和他的家人用真诚记录下的真实人生。对我而言，这本书不仅记录了保罗用心活过的那些珍贵片段，更是关于人类生命意义的哲学思考。在保罗的故事里，我们再次领教了命运的无常，也更加笃信，唯有人与人之间温暖的连接，可以帮助个体来抵御那份寒冷。生命脆弱，直到有了信念与爱。

　　《当呼吸化为空气》，保罗·卡拉尼什 著，浙江教育出版社2023年11月出版，定价：4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