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二泉月·文学

期待生命中每一声“雷响”

  | 南宾 文 |

  “有些灵魂,竟是雷雨的仓库:他们会制造雷雨,在天上把所有的雷雨吸引过来。”这是罗曼·罗兰描述约翰·克里斯多夫在走出青春期迷惘后迎接第一个创作灵感高潮期的句子,创作灵感突然来到,恰如顷刻之间的电闪雷鸣。雷霆暴雨之时,旧的死去,新的诞生。几乎在所有的人类文化中都有这样的隐喻和象征。艺术灵感是创造,而事态格局、人生命运的展开,是一种更大的创造。

  对于雷雨之烈、之变、之起三万六千种震动,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用不到茶的身上。从前对茶的印象与想象,无非是茶汽氤氲、茶香悠远;饮茶人,自然是意态闲适、心境宽稳甚至有仙风道骨之人。然而这个印象,有一日竟被一声“雷响”彻底改变。

  茶店开在无锡古运河边南长街区的一条后街背巷里。店招倒有两个:“草木一念”和“梓素院”。草木一念很好理解,“茶”在上古辞书里,有两种写法,一种归入“草”部,一种归入木部。至于“梓素”是个什么东西,实在找不出恰当的理解,也许古代用梓树的皮织布呢!如果不是,那只能理解为很多房地产公司和近期很火的某流行歌手创作的“伪古文”吧。

  领我去的人告诉我,店主是个“烤茶”高手。我不禁有些茫然和黯然,因为我从来都是个妙玉所言的拿茶来解渴的蠢物,微薄的茶文化知识和迟钝的味蕾细胞,实在领略不了好茶的高妙。烤茶,本非稀奇之物。根据陆羽的《茶经》,茶从制作到饮用要经历三烤:第一烤:茶叶制成团、饼时,要烘焙;第二烤,到雨湿季节要把收藏的团饼拿出来烘烤;第三烤,在煮茶前再将茶饼烤一次,标准是团饼面上要起“蛤蟆粒”。日本末茶道与现代工夫茶道中,有时也要将散茶放在烤热的杯子中快速晃炒几下。

  事情果然超出我们的想象。入座后,主人取出了一套比我们喝茶的杯子大不了多少的小烤炉和小烤杯,在烤炉中加入像坚果一样的几粒木炭,点火,把从茶饼上拆下来的散茶倒入烤杯中。接着就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一连串动作:晃杯、旋杯、颠杯;杯子一会儿靠近火炉,一会儿移离火炉;一会儿把火炉中的炭粒夹出来,一会儿又把新的加进去。主人一脸严肃,我们也不敢打扰,满堂静寂。

  “好了。”主人的声音并不大,于呆头鹅一样的我恰似一个赦令。正想开口,又被主人的一个动作制止了。主人提起手边的开水壶,毫不迟疑地浇进去。只听得“噗”的一声脆响,接着从杯口涌出一团蘑菇云。哦,我们的茶爆炸成功了!范仲淹《和章岷从事斗茶歌》中有句:屈原试与招魂魄,刘伶却得闻雷霆。刘伶《酒德颂》里,说自己喝酒“兀然而醉”“静听不闻雷霆之音”。范仲淹这里是说,有了茶就好办,刘伶酒会醒,自然听得见雷霆之音了。我们何德何能,今天居然也听到了雷霆之音。

  接着是分饮,那一种茶香茶味,竟是我从前没有遇见的。有学者言,人类语言描述视觉是最容易的,而听觉、嗅觉与味觉往往是困难的。所幸的是,前人在描述听觉上筚路蓝缕,山林已启;嗅觉与味觉的描述尚留下很多未开垦地,我肯定做不成一个开拓者,查遍古诗文以及美食家、品酒师和品茶人留下的我能看懂的文献,也找不见能描述那天那杯茶给我的舌面留下感觉的词句。

  “这茶叫作‘雷响茶’,来源于云南少数民族饮茶习惯。”这时,主人依旧不大的嗓音听起来不亚于又一声惊雷。因为对于少数民族的饮茶习惯,我的常识今天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折磨。“中华民族大家庭真是一个神奇的大家庭,在悠远辽阔的平凡中,时时有瑰宝闪现。就像一个走在街上的衣着平凡的人,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件宝物,谁不陡然一惊呢!”

  “但是——”不太爱说话的主人突然截住我的话头,“最重要的不是对少数民族饮茶文化的传承,当然这个也很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种茶道和茶术,把每一饼茶的灵魂都呼唤了出来。同一批茶虽然原料、工艺、储藏手段都一样,但其实每一饼茶都有着不一样的灵魂,每一个灵魂都期待着自己生命中的一声‘雷响’来表达自己、实现自己。”

  我的嘴巴瞬间圆成了另外一只茶杯。因为曾经听说,主人小姜是一个甚至没有念完初中的孩子,有着一个与其出生年代极不相称的苦难的童年少年:家庭破产索债人盈门,因为贫穷被人恶毒诬陷,艰难打工与学习技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创业,无数个不眠之夜。而正是苦难艰难中的一声声“雷响”之后,溢出了其生命浓烈的芬芳。

  告别的时刻,我忽然对“梓素”二字有了一个理解:也许是主人自己在暗示,像梓树一样平凡的事物,也可以拥有一颗非凡的心灵吧。而这天的经历,也给了我一个启发:对于“烤茶”这类物事,还是要有耐心去考察、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