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枫 文 |
诗歌是那么主观而难以蠡测的存在,作为旁观者就更加难以铁口直断。对于由99首诗歌构成的《海上信札》这样的诗集,倾听下去就好,或许,试图循着草蛇灰线,揣测作者的苦心孤诣本就是徒劳的。
这是一部怀疑论者的心曲。
“海搅乱了我,让我对永恒/第一次产生了怀疑”(第1号),这是对永恒的怀疑,也是永恒的怀疑。
里拉的海,是一个观念之海,文化之海,整个知识谱系的汪洋大海。而里拉则是一个缠绵于大海却又质疑着大海的浪漫而又冷酷的自白者、释梦者、揭示者。这是一场精神的漫游,却也是质疑与反诘之旅。
而在这观念的大海上,老虎的巨石,鹈鹕的巨石,都将孤苦落下,游隼也将蜕化为嬉戏者,沉湎于聊可果腹的苟且。这片海不是艾略特信仰失却的荒原,却更像是丰饶而芜杂的另类贫困的荒原,这就是里拉的大海,幽暗的海,深不可测的海,动机难测的海。
“我写下的信上,一个字都不存在”(第19号),对于观念的怀疑,首先表现为对语言自身的审视。“我阖上了嘴唇,其实已经说出了很多”(第2号),这怀疑也是对于语言自身的,“蓝色修辞的练习”,无论这蓝色是什么,是既有的还是独创的,是追求的还是选择的,但语言是无能的,它离开根系已经太远。
正如诗人自称的那样,“考古人,神话杜撰者,水手,盗梦客,这些都是我的身份”(第70号)。考古人,神话杜撰者,难道不是复述与因袭吗?所以,杜撰也需要原创,也是一种态度,而水手则对于大海而言,既是遨游,也是搏击,盗梦却往往是截取自己的梦,是海上的梦,甚或是梦中之梦。
但是,怀疑是一种态度,怀疑的原始动机是肯定和求索。诗人并没有满足于在梦与现实之间走钢丝,并由此创造出独特的语言,这注定是一场未竟之渡,对美与爱的追求,是“渡”的动机和力量所在。
这是一部爱的箴言。
怀疑不是最终的指向或结论,爱,或许是最后的救赎。无论“蓝色”的火焰代表着什么价值,执着的爱,是诗人所要紧紧攥住的。
“亲爱的,你是一个我虚构的人”,诗人“把一个想象中的人,创造得像一个爱了多年的人”(第5号)。这个“你”,是虚幻的“你”,臆造的“你”,单恋、独白的对应人,是诗人的贝娅特丽采。“爱情是海上一头饥饿的狮子”——为什么不是骆驼,不是婴孩?在水手和盗梦者这里,在诗人这里,它只能是狮子。
《海上信札》是一场语言与单恋的孤旅。“在海水里,杜撰一个人的历史,用浪花飞起的泡沫,照出一个情人”(第6号),海,是怀疑的靶向,但海里产生了维纳斯。
诗人是一个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求索者,是大海的漫游者、搏击者、反叛者,却也是一只幽幽低吟的夜莺。虽则如此,他又不是那向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人,他的低徊,有着坚韧的绵柔和悠长。对于海的态度不是上岸“喂马劈柴”,诗人重申道:“我爱你”,这同样是一种态度和姿态,是绝唱一样的歌吟,是水手与塞壬的对唱,优美而蛊惑,危险而晕眩,这是一场对决,以爱者的名义,以刺客的身法步。
在《海上信札》里,我们可以品味到保尔·瓦雷里的生与死、变化与永恒、行动与冥思,感觉到雷米·德·果尔蒙的婉约清丽和细腻刻骨的微妙感官体验,以及叶芝弥漫在古老神话与象征里的神秘,乃至何其芳《画梦录》那种“超达深渊”的情致。
谁说蝴蝶飞不过沧海?伊卡洛斯可以陨落,但伊卡洛斯必须起飞。里拉就是那只飞得过沧海,却不肯登陆的君主斑蝶,《海上信札》就是明证。